五月二十八日信,今日午后收到。去年底,先生不是说过,《十竹斋笺谱》文求堂云已售出了么?前日有内山书店店员从东京来,他说他见过,是在的,但文求老头子惜而不卖,他以为还可以得重价。又见文求今年书目,则书名不列在内,他盖藏起来,当作宝贝了。我们的翻刻一出,可使此宝落价。
但我们的同胞,真也刻的慢,其悠悠然之态,固足令人佩服,然一生中也就做不了多少事,无怪古人之要修仙,盖非此则不能多看书也。年内先印两种,极好。旧纸及毛边,最好是不用,盖印行之意,广布者其一,久存者其二,所以纸张须求其耐久。倘办得到,不如用黄罗纹纸,买此种书者必非精穷人,每本贵数毛当不足以馁其气。又闻有染成颜色,成为旧纸之状者,倘染工不贵而所用颜料不至蚀纸使脆,则宣纸似亦可用耳。
另选百二十张以制普及版,也是最要紧的事,这些画,青年作家真应该看看了。看近日作品,于古时衣服什器无论矣,即画现在的事,衣服器具,也错误甚多,好像诸公于裸体模特儿之外,都未留心观察,然而裸体画仍不佳。本月之《东方杂志》(卅一卷十一号)上有常书鸿所作之《裸女》,看去仿佛当胸有特大之乳房一枚,倘是真的人,如此者是不常见的。盖中国艺术家,一向喜欢介绍欧洲十九世纪末之怪画,一怪,即便于胡为,于是畸形怪相,遂弥漫于画苑。而别一派,则以为凡革命艺术,都应该大刀阔斧,乱砍乱劈,凶眼睛,大拳头,不然,即是贵族。我这回之印《引玉集》,大半是在供此派诸公之参考的,其中多少认真,精密,那有仗着“天才”,一挥而就的作品,倘有影响,则幸也。
《引玉集》印三百部,序跋是在上海排好,打了纸板寄去的(但他们竟颠倒了两页),印,纸,装订,连运费在内,共三百二十元(合中国钱),但印中国木刻,恐怕不行。《引玉集》原图,本多小块,所以书不妨小,这回却至少非加大三分之一不可,加大的印价,日前已去函问,得复后当通知。大约每本六十图,则当需二元,百二十图分两本,成本当在四元至三元半,售价至少也得定五元了。
投稿家非投稿不可,而所见又不多,得一小题,便即大做,而且往往反复不已。《桂公塘》事即其一,我以为大可置之不理,此种辩论,废时失业,实不如闲坐也。近来时被攻击,惯而安之,纵令诬我以可死之罪,亦不想置辩,而至今亦终未死,可见与此辈讲理,乃反而上当耳。例如乡下顽童,常以纸上画一乌龟,贴于人之背上,最好是毫不理睬,若认真与他们辩论自己之非乌龟,岂非空费口舌。
小品文本身本无功过,今之被人诟病,实因过事张扬,本不能诗者争作打油诗;凡袁宏道李日华文,则誉为字字佳妙,于是而反感随起。总之,装腔作势,是这回的大病根。其实,文人作文,农人掘锄,本是平平常常,若照相之际,文人偏要装作粗人,玩什么“荷锄带笠图”,农夫则在柳下捧一本书,装作“深柳读书图”之类,就要令人肉麻。现已非晋,或明,而《论语》及《人间世》作者,必欲作飘逸闲放语,此其所以难也。
但章之攻林,则别有故,章编《人言》,而林辞编辑,自办刊物,故深恨之,仍因利益而已,且章颇恶劣,因我在外国发表文章,而以军事裁判暗示当局者,亦此人也。居此已近五年,文坛之堕落,实为前此所未见,好像也不能再堕落了。
本月《文学》已见,内容极充实,有许多是可以藉此明白中国人的思想根柢的。顷读《清代文字狱档》第八本,见有山西秀才欲娶二表妹不得,乃上书于乾隆,请其出力,结果几乎杀头。真像明清之际的佳人才子小说,惜结末大不相同耳。清时,许多中国人似并不悟自己之为奴,一叹。
专此布达,即请
著安。
迅 顿首 六月二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