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你的来信后,的确使我“出于意表之外”地喜欢。这一年来,不闻消息,我可是历来没有忘记,但常有两种推测,一是在东江负伤或战死了,一是你已经变了一个武人,不再写字,因为去年你从梅县给我的信,内中已很有几个空白及没有写全的字了。现在才知道你已经跑得如此之远,这事我确没有预先想到,但我希望你早早从休养室走出,“偷着到啤酒店去坐一坐”,我以为倒不妨,但多喝酒究竟不好。去年夏间,我因为各处碰钉子,也很大喝了一通酒,结果是生病了,现在已愈,也不再喝酒,这是医生禁止的。他又禁止我吸烟,但这一节我却没有听。
从去年以来,我因为喜欢在报上毫无顾忌地发议论,就树敌很多,章士钊之来咬,乃是报应之一端,出面的虽是章士钊,其实黑幕中大有人在。不过他们的计划,仍然于我无损,我还是这样,因为我目下可以用印书所得之版税钱,维持生活。今年春间,又有一般人大用阴谋,想加谋害,但也没有什么效验。只是使我很觉得无聊,我虽然对于上等人向来并不十分尊敬,但尚不料其卑鄙阴险至于如此也。
多谢你的梦。新房子尚不十分旧,但至今未加修葺,却是真的。我大约总该老了一点,这是自然的定律,无法可想,只好“就这样罢”。直到现在,文章还是做,与其说“文章”,倒不如说是“骂”罢。但是我实在困倦极了,很想休息休息,今年秋天,也许要到别的地方去,地方还未定,大约是南边。目的是:一,专门讲书,少问别事(但这也难说,恐怕仍然要说话),二,弄几文钱,以助家用,因为靠版税究竟还不够。家眷不动,自己一人去,期间是少则一年,多则两年,此后我还想仍到热闹地方,照例捣乱。
“指导青年”的话,那是报馆替我登的广告,其实呢,我自己尚且寻不着头路,怎么指导别人。这些哲学式的事情,我现在不很想它了,近来想做的事,非常之小,仍然是发点议论,印点关于文学的书。酒也想喝的,可是不能。因为我近来忽然还想活下去了。为什么呢?说起来或者有些可笑,一,是世上还有几个人希望我活下去,二,是自己还要发点议论,印点关于文学的书。
我现在仍在印《莽原》,以及印些自己和别人的翻译及创作。可惜没有钱,印不多。我今天另封寄给你三本书,一是翻译,两本是我的杂感集,但也无甚可观。
我的住址是“西四,宫门口,西三条胡同,二十一号”,你信面上写的并不大错,只是门牌多了五号罢了。即使我已出京,信寄这里也可以,因为家眷在此,可以转寄的。
你什么时候可以毕业回国?我自憾我没有什么话可以寄赠你,但以为使精神堕落下去,是不好的,因为这能使自己受苦。第一着须大吃牛肉,将自己养胖,这才能做一切事。我近来的思想,倒比先前乐观些,并不怎样颓唐。你如有工夫,望常给我消息。
迅 六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