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回来,看见留字。现在的现象是各方面黑暗,所以有这情形,不但治本无从说起,便是治标也无法,只好跟着时局推移而已。至于《京报》事,据我所闻却不止秦小姐一人,还有许多人运动,结果是两面的新闻都不载,但久而久之,也许会反而帮牠们(男女一群,所以只好用“牠”),办报的人们,就是这样的东西。(其实报章的宣传于实际上也没有多大关系。)
今天看见《现代评论》,所谓西滢也者,对于我们的宣言出来说话了,装作局外人的样子,真会玩把戏。我也做了一点寄给《京副》,给他碰一个小钉子。但不知于伏园饭碗之安危如何。牠们是无所不为的,满口仁义,行为比什么都不如。我明知道笔是无用的,可是现在只有这个,只有这个而且还要为鬼魅所妨害。然而只要有地方发表,我还是不放下,或者《莽原》要独立,也未可知。独立就独立,完结就完结,都无不可。总而言之,笔舌常存,是总要使用的,东滢西滢,都不相干也。
西滢文托之“流言”,以为此次风潮是“某系某籍教员所鼓动”,那明是说“国文系浙籍教员”了。别人我不知道,至于我之骂杨荫榆,却在此次风潮之后,而“杨家将”偏来诬赖,可谓卑劣万分。但浙籍也好,夷籍也好,既经骂起,就要骂下去,杨荫榆尚无割舌之权,总还要被骂几回的。
文已改好,但邮寄不便,当于便中交出,好在现尚不用。所云团体,我还未打听,但我想,大概总就是前日所说的一个。其实也无须打听,这种团体,一定有范围,尚服从公决的。所以只要自己决定,如要思想自由,特立独行,便不相宜。如能牺牲若干自己的意见,就可以。只有“安那其”是没有规则的,但在中国却有首领,实在希奇。
现在老实说一句罢,“世界岂真不过如此而已么?……”这些话,确是“为对小鬼而说的”。我所说的话,常与所想的不同,至于何以如此,则我已在《呐喊》的序上说过:不愿将自己的思想,传染给别人。何以不愿,则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而自己终不能确知是否正确之故。至于“还要反抗”,倒是真的,但我知道这“所以反抗之故”,与小鬼截然不同。你的反抗,是为希望光明到来罢?(我想,一定是如此的。)但我的反抗,却不过是偏与黑暗捣乱。大约我的意见,小鬼很有几点不大了然,这是年龄,经历,环境等等不同之故,不足为奇。例如我是诅咒“人间苦”而不嫌恶“死”的,因为“苦”可以设法减轻而“死”是必然的事,虽曰“尽头”,也不足悲哀。而你却不高兴听这类话,——但是,为什么吞藤黄的?这就比不做“痛哭流涕的文字”还“该打”!又如来信说,“凡有死的同我有关的,同时我就诅咒所有与我无关的。……”而我正相反,同我有关的活着,我就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这意思也在《过客》中说过:都与小鬼的不同。其实,我的意见原也不容易了然,因为其中本有着许多矛盾,教我自己说,或者是“人道主义”与“个人的无治主义”的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罢。所以我忽而爱人,忽而憎人;做事的时候,有时确为别人,有时却为自己玩玩,有时则竟因为希望将生命从速消磨,所以故意拚命的做。此外或者还有什么道理,自己也不甚了然。但我对人说话时,却总拣择光明些的说出,然而偶不留意,就露出阎王并不反对,而小鬼反不乐闻的话来。总而言之,我为自己和为别人的设想,是两样的。所以者何,就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但是究竟是否真确,不得而知,所以只能在自身试验,不能邀请别人。其实小鬼希望父兄长存,而自己会吞藤黄,也是如此。
《莽原》实在有些穿棉花鞋了,但没有撒泼文章,真是无法。自己呢,又做惯了晦涩的文章,一时改不过来,初做时立志要显豁,而后来往往仍以晦涩结尾,实在可气之至!现在除附《京报》分送外,另售千五百,看的人也算不少。待“闹潮”略有结束,你这一匹“害群之马”多来发一点议论罢。
鲁迅 五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