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姊,你的信接到許多天了,我時常想着你,有一個時候,我真想跑到你那兒去,說上三天三夜的話,你簡直想象不到我的心中有多麼愁苦!
可是我知道,我現在不能走,我只好給你寫一封長信,如同我在你的面前述說。我明白,你一定了解我,你也愛我,要不是想起來也覺得怪難爲情的話,我想你真的覺得有我這樣的一個妹妹要值得驕傲的。
難說我氣餒了麼,難說我因爲膽小便落後或是閃在一旁麼?難說我有一點卑賤的行爲沾污我自己或是我的勇敢的姊姊麼?不,我站起來說,不,不,——
靜玲寫到這裏,果然放下了筆站起來,肯定地搖着她的頭。夜已經很深了,一座檯燈的光只照亮了伏寫的桌面,當她站起來的時候,迎着她的眼睛的是嵌滿窗口的繁星。春日的夜,依然是寒冷的,那些星彷彿凍得更明亮,更閃爍了。
她用右手掠了掠頭髮,就又坐下去寫着:
我們和社會上的惡勢力搏戰,我們和那些無恥的漢奸走狗搏戰,我們準備和日本帝國主義搏戰,即是受了傷,我也不會退卻半步,我們的戰鬥是再接再厲的,這不還都是爲了別人的幸福,爲了全民族的自由與生存麼?這中間沒有一點偏私的心,雖然我們毫不希望報酬,可是我們也厭惡他人的誤解。如今誤解我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們最親愛的人,你想,那該是多麼使人傷心的事。這一回,我好象獨立在一個孤獨的島上,所以有時候我想到我是一隻能翱翔的鳥,飛到你那兒去,那麼我就不會再愁苦了。
其實這許多事不說也好,因爲我生活的目的,並不是永遠關在這個溫暖的家庭裏,而且我也更不希望從一個家庭跳進另一個家庭。那麼我就不該再來這無用也無味的訴苦,讓我好好告訴你我們這一段戰鬥的日子吧。
我想有些事我實在不必重說了,從報紙上你一定知道這裏的學校已經復課了,這正說明自己覺得無期罷課是一個錯誤,重複集合起來,發揚我們不屈的精神。
我先應該告訴你××中學已經把我斥退,我已經和另外兩個男同學,都到××學院做旁聽生,(在平時,這個變動相當大的,總使我有相當多的感觸和許多話的;可是現在我不說了吧,也許留在將來再說。)我想你也能知道一點我們爲了援救××中學的學生,因爲又出了事,引起憲兵的搜捕。關於這一點,我相信報紙上記載的一定不同,那麼還是由我給你做一番解釋吧。
那次的事情也是由於情勢激起來,以致原來是極簡單的事,結果是愈來愈麻煩了。譬如把××中學校長的辦公室打毀,那是沒有意義的甚至於是一種錯誤舉動,由於這,那些人才把暴徒的名字加在我們的頭上,當然他們用護校團來對抗,是引起衆怒的最大因素,結果是情感奔發了,沒有人能遏止,連自己也不能管制自己了,才造成那些幼稚的舉動。
隨着,那些學聯留校同學,和××中學的救國會分子都被捕了,就是那些參與的人,尤其象我和其餘許多曾經在××中學讀過的,更是按名搜捕,學校公寓,甚至於到了我們的家。——這就是引起父親和我的不快的緣由。
可是最使我驚訝的,還是那次在公寓裏,我和另外一個人已經被包圍了,我們就趕緊從後牆翻出來。我們以爲自己夠敏捷夠聰明的了,沒有想到他們早有了準備,當着我才跳下來,還不能站穩的時候,一隻大手幾乎已經抓住我了,沒有想到他是給我指路的,他扶住我不至於跌下去,然後告訴我跟定那個人快點跑。二姊,想不到那時我忽然想哭了,我貪婪地望着那個憲兵的臉,我的心裏想着:“他是我們苦難的兄弟呀!”要不是他催着我快走,我真不知道要看到什麼時候。
那些關到獄裏的人呢,還不到一星期的工夫,就死了一個女孩子,她就是××中學的女生,她的名字是劉珉,她原來是一個善良而膽小的人,我一直還記得當我們到××中學去的那天,她是多麼溫順地、恐懼地緊緊握着我的手呀!我還覺得出她那打顫的手,還有那抖動的身子,她的臉是多麼白呵!我總象聽見她的聲音:“這可怎麼辦呢,這可怎麼辦呢!……”一直到我們要走的時候,她還握住我的手和我說:“你留到這兒吧。”可是她也被丟進獄裏,只是由於我們從前的那個校長,那個老劊子手的憤怒,她就活生生地進到監獄裏,只有一個星期,躺着出來了。她那憤怒的眼睛沒有全閉,她是不甘死亡的,可是她冷靜地永遠躺着了,連顫抖再也不能夠!
這引起我們的暴怒總不能說沒有理由的吧?我們用眼淚和泥土埋葬了死者,爲了表示對死者尊敬和使更多人認識,決定開一個追悼會。
那天我去了,正好天空落着今年第一次的春雨。走進會場,那遺像是用憂鬱而恐懼的眼睛望着我。使我驚異的在那鮮花的覆蓋之下,有一口黑漆的棺材,我分明記得我們已經把她埋葬了,不知爲什麼又把她放在那兒,我低低地問着別人,原來才知道那是一口空棺,可是我到底不明白爲什麼要把它放在那裏。會場裏的空氣是相當悲壯的,可是當着那寡居的母親在臺上講演的時候,全場都陷在悲傷之中了。她是一箇舊式女人,劉珉是她的獨女,她們原來住在離這個城八十里的小鎮上。她說:“……當初我只惦着城裏的繁華會殺害她鄉間的樸實的生活,沒有想到她卻死在這無理的強權的手上。要說我的孩子死了我不傷心,那是假話,尤其是我的珉兒,你們想不到她是多麼好的一個孩子;可是如果她的死能有一分力量造福人類,我一個孤單單的母親就覺得她死的值得了。……”在這激憤的情緒之下,人們簡直不能再戀惜生活了。每個人的流了又停,停了又流的眼淚,使兩個顴骨那裏變成油亮的了。於是大家決議擡棺遊行。
當時也許有人覺得這種舉動不大好吧,可是沒有一個人反對。就是我在那時候也是贊同的,到後來我才覺得那是不宜的行動。
我在人們起始蠕動的時候就跑到劉珉的母親那裏,她正一個人埋着頭坐在那裏,我低低地告訴她我是劉珉的同學,我們也是很要好的朋友,於是她拉着我的手,——她的手是怎麼顫抖着呵,可是她的手緊緊地抓住我,使我疼痛,正好象一個就要沉溺的人伸出水面抓住引援的一隻手。她沒有哭,可是她被悲傷包住了,她就和我說:“不要管我,小姐,更重要的事等着您,不必爲我耽誤了。讓我一個人在這裏坐坐就是了。”我就聽從她的話,當時她使我記起高爾基所寫的《母親》,我就縮出我的手,一面跑一面灑着眼淚,我想追上才走出門去的遊行大隊。
跑完了那狹長的甬道,跳出大門口,向左向右都望不見人羣的影子,我正有一點詫異,從兩邊來的四隻手,就各自抓住我的一條手臂,大聲地向我怒叱:
“您也是他們一夥的麼?”
“我,我不是,——”
我並不是怯懦我必須逃脫,我已經料到發生了什麼事。
“那您幹什麼到這兒來?”
“我是來看熱鬧的。”
“這有什麼好看,快點去吧!”
當時他們的手同時鬆開,還推了我一把,我就從那臺階上跑下來了,我就在街邊緩緩地跑着,有許多兇眉惡目穿便衣和穿制服的人站在那裏,就在不遠的地方我看見那具黑漆的棺木,歪斜地倒在污泥之中,還有那張遺像,已經撕破了,有腳印,還有污泥的點子。在那上面我還看見了鮮紅的血跡,我真想不到只是這一轉眼的時間就有這麼大的變化。我有點不敢相信我的眼睛,終於我不敢相信這個人的世界。
但是親愛的姊姊,我再告訴您,我們不氣餒,我們也不退縮,我們只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