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二十四

  記掛着星期日早晨的約會,在星期六晚上黃靜玲簡直又睡不着,她生怕誤了時候;可是她的心裏又縈繞着晚飯後靜珠和靜婉的話。靜珠是什麼都不忌憚,她照舊過着放縱的生活,而且時常說起她的生活來還覺得津津有味;靜婉還是不大多說話的,她可是被那莫明其妙的單戀把自己的見解和思想都陷在狹窄的籠子裏。靜玲不願意問,也不高興聽她們的話;可是近來她學得乖了,她不象從前那麼心直口快,她已經知道說了也是無益,不如把嘴閉起來還好。

  想起來免不掉一番氣憤,她就自然地想起來忘記是誰說的兩句話:“一面是嚴肅的工作,一面是荒淫和無恥。”

  早晨天還沒有怎麼亮她就起來了,她輕輕地做完了早晨要做的事,她很高興沒有驚醒一個人,然後悄手悄腳地下了樓梯,才走到門口,就看見父親一個人正在打太極拳,她趕緊縮住腳步,從偏門繞出去,經過後門走了。

  早晨的路是美麗的,才入秋,就有露水珠降在草尖上,紅彤彤的太陽,正好把它那溫柔的光輝照映在大地上,那些水珠頓時就加了幾分綺麗。她一面走,一面用腳去踢,也許她想把那些珠子踢得隨地滾,沒有想到卻弄溼了自己的鞋。

  “真糟糕!”

  她邊叫着邊跺着腳,這時節她正走到街口,看見一副冒着熱氣的豆漿擔子,她的肚子不自主地叫起來,記起還沒有吃什麼,過去要了一碗。

  有兩個蹲着喝的翻起眼睛來看看她,隨後就把自己手裏的幹餅浸到豆漿裏去吃,她也覺得只吃豆漿不能飽,就順手拿了一根油條。

  她覺得味道很好,可是她沒有能從容地吃。她知道時間還很早,不知道爲什麼自己就趕起自己來了,她的眼睛也沒有擡,匆匆地吃完了,放下碗,把手伸到衣袋裏,她突然慌了。她摸了許久沒有摸到一個錢,她忽然記起來爲了方便,她今天換下制服,正好她的錢都放在制服裏。

  她呆呆地站在那裏,許久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她知道自己的臉在發燒,費了極大的力量,她才吞吞吐吐地說:

  “掌櫃的,我的錢忘記帶出來了,我是——”

  “您不用給了,黃小姐。”

  那個賣豆漿的老頭很客氣地說,可是使她驚訝的是不知道他怎麼知道她姓黃。這使她更覺得有點窘了,倉皇地說:

  “回頭我給你送來。”

  “嗐,這點小事您還記心,您要是一定要給我,我到府上去領好了。”

  “不,還是等我回來拿給你吧。”

  她說完了,就象逃跑似的走了。她的心裏起了一番古怪的思想,她一路走,一路還回頭望,生怕他們還在說着這件事。

  她跑到了公園,時間還很早,在那座標準鐘上看到還不過六點半鐘。忽然她想起來忘記在什麼地方開會。她想總是亭子裏僻靜一點,就朝着那邊奔去,由於方纔的教訓,她沒有在草地上穿行,林子裏也有些人影,她知道那也是打太極拳的。

  到了亭子裏,看見也沒有人,她想一定不是這裏,折頭就要跑,正巧趙剛一個人挾了兩大包東西來了,他立刻叫住她:

  “黃靜玲,黃靜玲,不要走,——”

  “呵,是你,你一個人來的麼?”

  “不,向大鐘和我同來的,他一個人到那邊去跑圈,看見人可以招呼一聲;我先到這邊來守住。你也來得早!”

  “我還當走錯了地方,纔要到門口去。”

  “哎,坐下吧,幫我忙弄弄這些,你看我們有多少會員!”

  “那不是白搭,學校根本不許成立,那可有什麼辦法!我說,我在早還沒有看到,你的頭上……”

  黃靜玲忍不住了,哈哈地大笑起來。原來當他摘下帽子來的時候,她看到他額頭上皮膚不同的兩種顏色,恰象罩上一頂淺肉色的帽子。

  “哼,你笑吧,我知道你笑什麼,我們這個暑假裏,又受苦,又受磨鍊,到了還受氣:哪比得了你們,舒舒服服在家裏過日子……”

  “趙剛,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逗逗你也就算了,誰讓你笑個不停,你看——她們從那邊來了,怎麼有三個呢?”

  “那個不是李紉芝麼,那個瘦長身子的是劉珉,她很好,就是有點柔弱;那個是白淑芸,她是新來的,我和她還不熟。”

  說着的時候,幾個人已經走過來了,他們兩個立刻招呼她們,她們三個就坐到亭邊的欄杆上,靜靜地不說什麼,正象電線上停落的三隻麻雀。

  黃靜玲看着她們真覺得好笑,因爲她們好象既不熱心,也不灰心,就象喜壽筵上三位來賓一樣。到底她忍不住了,向她們說:

  “你們不餓麼?”

  她們沒有回答,一齊搖搖頭,她也不再說什麼,猜定趙剛那個沒有打開的一定是食物,就拿過來,原來裏邊是芝麻燒餅。

  “真好,你們每人先吃一個吧。”

  黃靜玲給她們送過去,自己就拿一個咬在嘴裏,還扔了一個給趙剛,他沒有看見,正打在背上,可是他拾起來也就送進嘴去吃起來。

  她看着她們,她們文雅地拿了那個燒餅,連動也不動,微微地笑着,她正想要說什麼了,遠遠地聽到一陣急速的腳步聲,愈來愈近,一看才知道是向大鐘和李玉明兩個人朝着這個方向跑來了。

  他們努力地跑着,結果是平肩到了,很得意地叫:

  “我先到。”

  “我先到。”

  “算了吧,你們同時到,每人獎燒餅一個。”

  黃靜玲就把兩個燒餅遞給他們每人一個,他們也不顧氣喘,就把燒餅塞到嘴裏。

  趙剛看了看人,就說:

  “還有何道仁和關明覺沒有到。”

  “他們會來麼?”

  “會來的,早晨我來的時候,就把他們叫醒了,我說,我先走一步,要他們隨後就來。”

  “可是現在已經差五分鐘,就要七點了。”

  “那我們等到七點鐘吧。好,我們大家隨便先坐下,願意高點,就坐到欄杆上,低點就坐到地上。”

  “我看大家還是都坐到地上方便些,免得別人看我們,不知道我們做些什麼。”在黃靜玲提議,她首先就坐到地上。

  “我贊成。”

  向大鐘嚷了一聲,自己就坐下來;別人也隨着各自坐定,只有她們三個還坐在那裏,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李紉芝來,你們都坐到我這邊來。”

  那三個人還不好意思似的相對笑了笑,才走到黃靜玲身後,各人把一塊小手帕鋪在地上,然後才坐下去。

  “趙剛,我們不要再等了,已經七點鐘。”

  “我知道他們一定來,其實倒不是爲了他們,譬如我們已經進行討論,他們再來了就要使我們的精神渙散。”

  “那不成,你要是要我們等你得給我們唱一個歌。”

  黃靜玲故意這樣說。

  “附議,附議。”

  大家一齊叫着。趙剛並不怕難爲情,一下子站起來,就扯開喉嚨唱着,他們沒有能聽清楚每個字,只是在結尾處聽出:

  “我們大家一條心,

  爲了人類的光明幸福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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