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二十一

  自從那次搜捕之後,趙剛和向大鐘就住到校內宿舍去了,那還是宋明光爲他們想的法子,頂替兩個舊同學的地位。有的同學知道這件事,就是宿舍管理員也知道;可是沒有人干涉,所以他們也就平安地住下去。只是這樣對於靜玲有點不方便,因爲女同學不能自由出入男生宿舍,在課堂裏他們倒時常見面,因爲他們的功課是固定的。

  那一天,她才上完一節英文,忽然一個陌生的聲音從後面趕來叫她:

  “密斯黃,密斯黃,——”

  她站住了,回過頭看見一個穿藍長衫的人朝她走來,她稍稍覺得一點面熟,可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他是誰,正當她不知怎麼應付纔好的時候,那個人已經走到她的面前站定,自己介紹自己:

  “我是方亦青——”

  這個名字對她也有點熟,可是她還想不起來他是誰。一直到對方的人說:

  “我是黃靜珠的朋友,——”

  她才恍然想起來那一羣人中最樸實的一個,她就很爽快地伸出自己的手,他們高興地握着。

  “我聽說你來到××,我總想遇到你,和靜珠也說過,一直也沒有碰到。”

  “怕還是因爲走讀的關係,在學校的時間不多,下了課就趕回家去。——”

  “也許你不記得我還在這個學校。”

  “那倒不,靜珠有一次還和我說起過,——”

  “靜珠結婚了,——”這幾個字他說得特別低沉,在他那樸實的臉上顯出一點痛苦的樣子,接着又問,“你還有課麼?”

  “下一點鐘沒有。”

  “那我們找一個地方去談談好不好?”

  “好吧。”

  她答着,就隨着他走;可是走了許久也沒有找到一個適宜的地方,終於他象自語似的說:“那我們還是到校外的小鋪子裏坐一下。”

  他們還是走到那爿豆漿店,她實在不願意到那裏去,因爲上次留下來的不好的印象;可是她不好說,而且她覺得沒有理由不進那爿店。

  他們剛走進去,那個老掌櫃就向她笑着點頭,好象一直記着她,幸好沒有人,他們就揀了一個座位坐下,他們要了兩份豆漿。

  “我真想不到靜珠的婚姻。”

  “家裏人也沒有想到。”

  “呵,那麼完全是她自己做主的?”

  “可不是,沒有一個人知道,從此也就不知道她的去向了。”

  “那真怪,我真不明白一個年輕人,爲什麼要這樣做?即使象她自己所說的:‘遊戲人間’,也不該走上這麼一條路,她又何苦來承受人們的厭惡呢!”

  方亦青嘆息着,他象是仍然很關心她的。

  “不要管她吧,任她去,她本來也就是那麼一個人!”

  “是的,如今也只好任她去了。”

  方亦青象迴音似的應着,在他的心中還記起來靜珠自己的話:“——如果不能呢,你不要再理我了,也不要罵我,任我去好了,——那我就是徹頭徹尾不堪救藥了。”

  “——不過有時我想,”他又接着說,“與其這樣,她還不如跟那些喜歡玩的富家子弟去好了,那樣無論如何也不至於受別人的批評呀,現在可真是一件難以解說的事,連我們這些朋友——”

  “嗐,不要再提她吧,讓她倒在一旁腐爛好了,這些人的行徑是無法瞭解的,她怕真是不堪救藥的一類!”

  黃靜玲苦惱地說着,可是她也看得出方亦青的苦痛並不比她少。

  “時間真是可怕的東西,有的經它磨鍊發出耀眼的光亮,有的卻經不起,慢慢地長鏽了,終於腐蝕了,——”方亦青象很感傷似的低着頭說,隨後又擡起頭來,說下去,“就拿我來說吧,我不能說我的性情不孤僻,一直到現在我還有一點,從前我簡直是一個個人主義者,我討厭人羣,——當然那羣人本身也是討人厭的,我喜歡一個人獨來獨往,說老實話,我一直還是在夢裏過日子——”

  “夢裏的日子也許容易滿足。”

  “可是那種滿足有什麼用呢?一旦時代的號角吹奏起來了,別人都應着它的聲音跑去,可是我,我顯得多麼孤單可憐呵,——這才使我自動地打碎個人的小天地,跨着大步走出來了,原來外邊還有一羣人,這一羣人只有一顆心,他們忘記了自己,爲別人的幸福奮鬥。——”

  “去年的遊行你參加了麼?”

  “第一次沒有,那時我還在彷徨的時期,可是第二次我參加了,後來我總有的。”

  “那你倒沒有遇見我。”

  靜玲稍稍有點自語地說。

  “沒有遇到,可是我知道,這也是促成我和你熟識的最大的原動力,我想我們只有把無數顆熱誠的心結成一座堡壘,它既能抵禦進攻的敵人,又能保護裏面的善良人民。”

  靜玲很興奮地把手伸過去,他們的手又熱烈地握起來。

  “就是這樣,生活的目的不應該只爲自己,尤其在今天,敵人和漢奸正想法使我們都變成奴隸,我們必須起來反抗,引導大衆來反抗;那你,你認識趙剛麼?”

  “認識的,我們現在同在救國會工作,他很好,你們是同學?”

  “不只是同學,我們還是好朋友,還有向大鐘——”

  “我也見過,不過那個人好象沒有什麼意思。”

  “他一定要有人引導,否則就不知道要跳到什麼路上去了,可是他也是一個好人。”

  “那我也知道,一看就能看得出來。不斷地糾正和學習,也能把他訓練成一個極好的戰士——希望我們以後多接觸,我們也能成爲好朋友。”

  “那不成問題,——可是我們盡顧說話,豆漿也冷了。”

  “不要緊,先生,我給您換兩碗熱的就是。”

  這個老掌櫃好象很高興地說,正在這時候,鐘響起來了,黃靜玲就站起來說:

  “我要去上課了,來不及喝,那怎麼辦呢?”

  “是近百年史吧。”

  “是的。”

  “那我也要去旁聽,那我想,存在這兒吧,下了課再來。”

  可是那個老掌櫃又很和氣地說:

  “不要緊,您上課去,這兩碗退了好啦,下次再來另叫,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那不難爲情麼?”

  “嗐,方先生您說這樣話,就算見外,那有什麼,我們又沒有損失,象您,我們還請不到呢。”

  “好,那我們下回再來吧。”

  他們走出了豆漿店,方亦青就和她說:

  “這個掌櫃好象一直在聽我們談話,他又過分客氣,也許有什麼關係吧?”

  “我想不會,上次我就遇見一回,他實在被那些公子哥兒虐待苦了,遇上我們就特別歡迎,我想他沒有什麼作用。”

  “有許多事不得不疑心。”

  “過於多疑也就一事無成,我總想如果用至誠感動人,總能生效的,——尤其是這些純樸的人們,有知識的人們就不對,知識可以幫助他們爲善,同時也使他們作惡。——”

  “是的,你的話不錯,我也這樣想。”

  “呵,我想起來,我們得快點走,這一課的人特別多,要搶座位,去晚了只好站着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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