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二十三

  氣候由溫和走向燠熱,五月又來到了人間,日子清朗過一陣,漸漸又被鬱悶罩住。好象一切都有了辦法,人們靜心地等待着,終於又感覺到一切都沒有辦法了。那又是無盡期的等待,使那些沸騰着熱血的人頓時失去了忍耐,看看天還是藍得那麼美麗,人也全活得那麼安嫺,——甚至於安嫺得使人厭惡。有的人焦急着,急忙趕來瞥着這古城最後的一瞬,有的人那麼平穩,不但要這個城就這樣下去,還要它保有永遠的和平,可是那些青年人,幾次按捺下去胸中澎湃的熱血,終於爲了表示他們的毅力和決心,準備擴大紀念五月四日。

  “那真應該,這幾個月我們的工作太鬆了。”

  黃靜玲一聽到趙剛的通知,就由衷地發出她的贊同。

  “我也覺得這樣,去年冬天我以爲戰爭就要來了,沒想到過了這麼幾個月平淡的日子,緊張的情緒拉長了,弄得人不知怎麼做纔好,我現在都不敢說我們的對敵抗戰什麼時候才起始!”

  “該來的時候一定要來的。”

  這是向大鐘說的。黃靜玲立刻就說:

  “你說的是廢話,那不等於沒有說一樣?不過五四那天開會,爲什麼一定要在××大學?”

  “我不知道,他們就這樣通知我,我也不知道是誰決定的。”

  “你不記得那個李××麼,每次他都不同情學生運動,他不就是××大學的教授?”

  “他還是主任呢!那他從前是有作用的,我想在一致爲國的號召之下,他們也不能有什麼異議吧!”

  “你倒能容忍這些人,我就不成,我以爲這些人都有一種劣根性,難得改好的,最危險的是這些人物,今天效忠國家,明天效忠敵人,凡是大家的意向所趨的,他總不贊成,還有那個陶××,近來也走着反動的路,聽說那個新的學生組織,完全是在他們的操縱之下。”

  “到時候再說吧!我們什麼都不怕,我想他們也不忍心有什麼陰謀,你說是不是?”

  靜玲只呆呆地坐在那裏,既不回答,也不用點頭或是搖頭來表示她的意見,她始終還是不相信那一羣人。

  五月四日到了,各學校的學生都到××大學,會場裏擠滿了人,臺上也全是人。

  “你看主席臺上怎麼有這麼多人?”

  “誰知道有幾個,根本就不是學生,你看那個又矮又小象病鬼的就是陶××,××大學教授。”

  “噢,就是他,……”

  “你看他身邊站着的那個又高又肥的人就是李××,那個傢伙頂不是東西!”

  “那爲什麼要他們也在主席臺上呢?”

  “現在到底哪幾個是主席還弄不清楚呢,你不看到現在還不宣佈開會,一定有什麼爭執。”

  “難說得很,說不定會出事,全場都這樣鬧嚷嚷,只要有一個人挑動就會出事情的。”

  忽然歌聲起來了,有一半人在唱《保衛中華》。

  可是當着這支歌唱過之後,又有一半人在唱《保衛馬德里》。

  主席臺上的糾紛還沒有一個結果,當着歌聲停止了,叫囂和騷動,就使全場的秩序更不好,有人在喊着口號,兩邊各自叫着不同的口號。

  “真怪,今天童子軍來參加的可不少!”

  “那一律是××大學附中的童子軍,他們本來要維持秩序的,怎麼取了一個包抄的形式?”

  “那誰知道,——”

  “管他那些個什麼,別惹上我,要是惹上,我先把他們那些木棒踹斷再說。”

  這是向大鐘忍不住地說。

  “我們不能存這份心,我們一向反對內戰,都是學生,怎麼還能自己人和自己人打,那太——”

  還沒有等趙剛的話說完,忽然四面起了喊殺的聲音,那些童子軍已經狠命地揮起木棒來了,向大鐘才伸出手去,不知道誰給了他一拳,可是當他轉過臉去的時候,打他的人已經不見了。

  臺上的人扭着滾到下面,下邊的人也分開堆在打着,那些××大學體育系的學生們,象牯牛一樣地在人羣中衝着。

  那個矮小的陶××,自己躲在一張椅子的後面,指揮那些打的人喊叫和喧譁,使那間會場幾乎要撐破了。

  “我們走吧,他們的人多,——”

  趙剛一手捂着那個淌血的鼻子,一面拉着靜玲,靜玲的眼眶上捱了一拳,青腫起來,連人都不大看得清楚。

  “好,今天可上了當!我怎麼連路都看不清?”

  “你們跟着我走,他媽的,今天他們打不死我,我就打死他們!”

  這是向大鐘在吼,他的一身不知捱了多少木棒和拳頭,可是他的右手也握着半截木棒,他就用力地揮動,走在前面,趙剛和靜玲跟着他。

  可是當他走到門外的時候,才發現他們並沒有出來,他就又揮着木棒打進去。

  又打到裏面,纔看到他們兩個被三五個童子軍包住了。那時候許多人已經陸續地退出來,這一面的人少了,所以那一面可以用更多的人來應付。

  向大鐘什麼也不顧地鑽進去,他用他的短棒打飛了兩根長棒,過後就空手奪下一根木棒來死命地扯住黃靜玲的手向外跑,當他們跑到外面去,他們都感覺到一陣暈眩,他們想不到陽光還是那麼好,樹葉還是那麼綠的,向大鐘就和他們說:

  “你們快點回去吧,我還要進去!”

  “你還進去幹什麼,走,我們一塊兒回去吧。”

  趙剛緊緊拉住向大鐘,他們一齊走出了××大學的門,走在路上的時節,趙剛說:

  “我真想不到,——”

  “我可想到了,可是我想不到我的眼變成這樣子腫脹還不說,連人都看不清楚了。”

  向大鐘鼓着嘴巴靜靜地走着,一下象忽然記起來似的說:

  “你們聽見陶××那小子說沒有?他一面指揮那些人打,一面還得意地叫‘什麼人民陣線一打就散了,只用棍子一打,就散了!’要不是離得遠,我早把那個猴崽子給抓下來。”

  “我看這種民族的敗類遲早一定要做漢奸的!”

  靜玲憤憤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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