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

  吃過午飯,母親又睡了,靜宜也覺得疲乏,就靠在帆布椅裏閉上眼睛,乘着這時候,李大嶽和靜玲悄悄地走出門。

  “幺舅,你不是說同我比賽爬山麼?現在我們就可以試試看。”

  “這麼大熱天,你不怕出汗麼?我總比你能跑些,也跑得快些。”

  “這也許是真的,可是你不知道路也沒有用。”

  “我只要向上就是。”

  “憑着眼睛看出來的向上的路,未見得就能領你到山頂,也許是領你跑到山下去。”

  靜玲說這一番話的時候,顯然有一點另外的意思,可是李大嶽並不能瞭解,他象是也想了想,又茫然地繼續向前走去。

  正午的太陽,仍然灑不下來,很少行人,徑邊流着的泉水,急遽地滾下來,經過人造的阻隔,發出清脆的聲音,幾乎使人想到這不是在人間。

  “這就是出名的青龍泉,說是天下第二泉。”

  “算了吧,中國人的事真有趣,就是天下第一泉也不知道遇到過幾個了,這裏也是,那裏也是,……”

  “只要它的水質好就成,這裏的水可真好,不但清甜,而且對於身體也很好。”

  “你好象連這些小事也都記得很清楚,是不是平常時常來?”

  “那倒不是,不過每年也要來三四次。”

  “那就怪不得了,那上面還有些園林吧?”

  “有的,你看那就是紫石園,原來還是御花園呢,現在卻是前清遺老王老頭子的私產了。”

  “那總不許別人進去玩吧?”

  “從前是不許的,後來革命軍來了,才完全開放,可是近來又關起門,不許閒人入內。”

  “中國人的事總是不徹底,既然把清朝打倒了,爲什麼還留許多餘孽?”

  “要不是那許多餘孽中國還不會鬧到這步田地呢!”

  靜玲也象是極感慨地說着。

  “那我們什麼也看不見還上去做什麼?”

  “不要緊,有一個山頭,正好居高臨下,又有樹蔭,比在裏面還好得多。”

  鳴蟬的噪音鬧成一片,草根下的四腳蛇飛快地竄着,也許因爲松鼠在上面跳躍,時時有一兩顆乾的松果落下來。馱客的驢子,下山的時節,踏踏踏地發着連續的,響亮的聲音,一個不小心的女客,着實地仰面跌翻,因爲樣子那樣可笑,他們兩個也忍不住,就急走了兩步,免得使那個女人的臉更紅起來。

  “我們還是走小路吧,近得多,不過要留心點,不要抓上蛇或是蜈蚣。”

  他們就換了小路向上走,起初還並不難,後來簡直有時候需要攀援叢根和細草向上爬的。在山徑以外,太陽有時候是直照下來,所以當他們爬到紫石園附近,每個人都有一頭大汗。

  “來來來,我們先去擦一下臉。”

  靜玲領着他先到一個小方池的旁邊,各人取出手絹,浸了一下,就放到臉上。

  “真涼快,真涼快,——”

  “這就是青龍泉,泉口在裏面,我們看不見,我們只能享受流出來的泉水,你要口渴的話,就可以用手捧起來喝。”

  靜玲自己先用手捧了一把送到嘴邊,李大嶽也照樣來一次,接着又是第二次。

  他們找到的那個坐處象是特意修造起來的,有幾塊平整的石頭,上面正好有一株大銀杏樹,繁密的林葉,蓋了一片大陰涼,因爲居高,還有風吹着。

  看到園裏,那有一片荷池,圓圓的荷葉或是漂在水上或是挺立起來,有極小的紅色和綠色的鳥在那上面駐足。水珠映着太陽的反光,閃閃的,有時候會使人的眼睛感到一點刺痛。架在水面上的,有一座用鮮紅油漆塗飾的涼亭,由一條曲欄引到岸上。在另外一面,傍山有一座小樓,前面的垂柳輕輕地搖曳着,細紗窗都支起來,隱約地還看到裏面的人影。

  “這倒真是一個好地方!”

  李大嶽得意地讚歎着,把手掌用力地朝自己的膝頭一拍。

  “從前每年他們都來避暑,今年聽說借給人了,就是借給那位大名鼎鼎的花小姐。”

  “花小姐,呵,我知道,就是有一個老詩人詠失地將軍詩裏面的花六小姐吧?”

  “就是她,——哼,她還在這裏過着極舒服的生活!”

  “嗐,本來女人們,就是這樣子——”

  “什麼,幺舅,你說什麼?我們女人就都是這樣子麼?”

  “不,不,我說錯了,我早就知道五小姐和別人不同,我說是有一部分女人們。”

  “哼,那才象點話,否則我可不能依你,我但盼那些醉生夢死的男人們多象我幾個,中國才能得救!”

  “真的,那不假,是那樣。……”

  李大嶽簡直不知道說什麼話纔好,對於象靜玲那樣的孩子,有時候實在不知道怎麼樣。

  “是不是炸那個預備跳火坑的××?”

  “就是他,可是沒有炸死,倒把我的一個同學炸死了。”微微露出一點惋惜的樣子,她喘了一口氣,又繼續說下去,“到後來不知道怎麼一下子捉到兇手了,原來是一個二十歲的青年!其實,還不是日本人逼得緊,沒有法子,只好把一個不相干的政治犯拿來算數,把他裝在小汽車裏,在街上很慢地走着,有許多人隨着走,很奇怪,那一次並沒有喝采,象從前那些人常做的,在跟隨的人羣裏,我倒發現有好幾個眼睛裏充滿淚的,——

  “——那時候我也是跟着走的,不瞞您說,我也哭了,我睜大了眼看那個年輕人,我真看不出一點兇惡的樣子,倒是騎在馬上的那位軍官,好象是一個大案賊!

  “——那是一個很好的天氣,我記得是秋天,好天色,好太陽,人都很高興地過着日子;可是在那個青年的面前只有死亡,不是殉道,是不值一文的死亡。我看到那個青年的貧血的蒼白的臉,和他那顯得出的有知識的面型,悲苦地,傷慘地扭着,我的眼淚就禁不住流下來了,我沒有力量隨到法場,那天我的腳特別軟,回到家裏我大哭了一場,想起來真難過,我們的國家多麼沒有用呵,我們又是多麼沒有保障呵!”

  “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能和日本人算賬的!”

  李大嶽覺得很激憤,臉通紅的,突然站起說。

  “那一天什麼時候纔來呢?您看這裏有這麼多軍政機關,可並不是對付日本人的,專和自己人做對,就是我們的同學也失蹤過幾個,象這種樣子,真不知道那一天幾時纔到。”

  靜玲用一聲長長的嘆息結束了她的話。

  李大嶽也頹然地坐下來,長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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