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舞場裏,沒有鍾,沒有時間,讓一切嘈雜的聲音攪翻了天地。男人和女人旋轉着,從這一端到那一端,樂聲停止了,人們收住腳步,不知道是爲自己或是爲別人鼓着掌。生怕人的神經還不曾混亂,小喇叭朝天叫出難耐的亢音,大喇叭把匝地的低音伸展着,好象爬在地上一條到處嗅着的毒蛇。
等着靜珠被一聲鼓驚醒了,看看腕錶,已經是午夜後一點鐘了。在平日也許她倒不十分留意,這正是星期六,她一定要回家去。
她原是和雷約翰一個人來的,在舞場裏恰巧碰到幾個同學,他們就坐了一張桌子。她沒有空過一次,拒絕了一個,另一個又來請求她。男人們喝了酒,整齊的衣服已經有些亂了,喧鬧着稱呼她“我們的小皇后”。她和雷約翰說時候不早了,她要回去,他就笑着和她揮手。
“No, nonsense!呵,呵,——還早着呢,忙什麼?”
“不,今天是星期六,我得回家去。”
“Why don’t you tell me before?爲,爲什麼你不早告訴我呢?那我就不會在今天約你。”
“喂,你知道麼,you are talking to a lady,怎麼一點禮貌也沒有?”
“Oh.I’m sorry?我很對不起你,讓我們再跳一次我就送你回去吧。”
他說着已經站起來,很有禮地請求她,爲了不使她自己失禮,她也站起來和他再跳一次。
幾點鐘的歡樂之後,他象是完全變了樣子。他那海一樣藍的眸子包在紅絲的中間,金黃的頭髮象一叢薴麻,他的嘴噴着惡臭的煙氣和酒氣,踉蹌的腳步象是再也支持不住他的身子。黑色的領花斜在頸子那裏,平時他的禮貌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他們最後的合舞他兩次把腳踏在她的腳上,有一次他幾乎跌下去。就是爲這些原因她也該回去了。當着樂聲才一停止,她就急匆匆地走回去。她和同坐的人說過再見就朝外面走,雷約翰就和她說:
“我送你回去,那是我的責任。”
“不用,不用,我自己好回去,——”
她一面說一面堅決地搖着頭;可是他好象也打定了主意。別人問他是不是還要回來,他就說:
“Of course I will come back.”
穿了外衣走出門,一輛出租的汽車已經等在那裏,他們就走上去。
途上他們沒有說一句話,他倚在車角象是睡着了,她甚至於不願意貼近他的身邊坐,她忽然想起來方亦青,她象有點後悔似的爲什麼不答應和他談一談。她也想得到那些話也許是很沒有趣味,但是從那裏面尋得出溫暖的友情;在這些男人的面前,她只是一個玩物,不只是她,一切女人都是玩物。
到了她的家汽車停了,她還是什麼也沒有說跳下來,車伕故意撳兩聲喇叭,隨後就開走了。那響聲並沒驚起看門的老王,卻驚起費利,它汪汪地吠叫。靜珠就低低地叫着:
“費利,不要叫,我來了。”
它好象真的聽得懂她的話,不再叫,只是在門裏撲來跳去,喉嚨裏微吼着。她站在門外,一直就把手指按在電鈴上不放鬆,過了些時,才聽見老王答應的聲音。
“真不是東西,這小子到這陣纔回來,我看他也不想吃這碗飽飯了!”
隔着門她聽到老王這樣嘮叨着,她也聽到他遲緩的腳步聲,等她叫了他一聲,就什麼都快起來了。
“四小姐回來了,我還當是——”
他一面打開門一面說,可是他並沒有把話都說出來就停住了。
費利看到她高興地在她身邊轉,有一次還跳上她的身,可是她趕緊叱住它。
“費利,你要弄髒我的新衣服!——老王,你說當是誰回來了?”
“沒有誰,小姐,我還當是天才亮,過路的孩子們同我玩笑。”
她知道問下去他也不會說出來,可是她想得出一定是李慶又到外邊去賭錢。因爲這種事他已經做了不止一次。
她急匆匆走進去,完全用腳尖踏着地,很怕驚醒別人。上了樓,就一直走進她自己的屋子。
她才匆忙地把衣服換下來,就聽見有人輕輕地敲着她的門,隨着門推開了,走進來的是靜宜。
“呵,大姊,——嚇了我一跳,您還沒有睡麼?”
“沒有,我看見你回來了,——”
靜宜說着走近靜珠的身邊,拉住她一隻手,眼睛望着她。她自己也覺得有點不應該似的,頭低下去,什麼話也沒有說。
“我沒有想到您等我,——”
“我等你沒有什麼關係,全家人都等你,盼你禮拜六能早點回來。”
正說着的時候,阿梅睡眼矇矓地跑進來,向靜宜說:
“大小姐,太太要我問問您二小姐同四小姐回來沒有?”
“太太還沒有睡麼?”
“那我不大知道,她把我叫醒了,叫我來問的。”
“你看四小姐不回來了麼,——”
“我到媽房裏去一次不好麼?”
“不用,讓阿梅回一聲就是了,就說二小姐也回來了,要太太不要惦記,好生安歇吧。”阿梅就走出去了,靜珠驚奇地問:
“怎麼,二姊也沒有回來麼?”
“唔,沒有,我知道——”靜宜頓了頓,跟着又說下,“她大概是預備考試,你們不也是考過才放春假麼?”
“年年是這樣,誰知道今年怎麼辦,我還沒有聽說要考呢。”
“靜珠,你不知道,今天媽當你們都要回來吃飯,特意預備幾樣菜,誰想到你們沒有回來。”
“我看見大哥,好象我還告訴他我不一定回來,那樣就省得你們等了。”
“不是那樣說法,你不知道上個星期媽的病不大好麼?這次由馬大夫看過很見效,她十分高興盼着跟我們一同好好吃一頓飯,她平日也很想念你們。”
“媽也不見得怎麼喜歡我。”
“不要那樣說,媽對誰都是一樣,我們都是她的孩子,不過她身體不大好,有時候招呼不來,你呢,每星期六回來得都很晚,早晨又起得晚,——”
“我下次不再這麼晚回來,好麼?”
“那真是再好也沒有,我們都得好好整頓一下自己,讓我們都有向上的氣象。”
“可是,我告訴您李慶象是又沒有回來。”
“是麼?那我明天一定得問明白,你也睡吧,——呵,不過我想你洗洗臉再睡也好。”
靜宜又看到她那脂粉殘落的臉,就和她說。
“沒有熱水了,——”
“不要緊,我房裏還有一點,你隨我來,先拿去給你用吧。”
“好,你先去,我就來,我要把睡衣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