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十八

  頭一天下午,青芬不知怎麼想起來整理冬天的衣服,她也沒有告訴別人,自己在房裏足足忙了一個下午。到晚上,已經感覺到肚子有一點痛了。吃過晚飯獨自關到自己的房裏,還想把一件沒有織好的嬰兒毛衣做一些,因爲實在興致不好,又不舒服,就落寞地睡到牀上去了。

  靜純還沒有回來,她並沒有睡着,也沒有關燈,輕微的陣痛使她不安寧。她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她也沒有和別人說,她極力地忍耐着。

  很晚很晚的時候,靜純回來了,那時她還沒有睡着,可是她的背朝外躺着,一動也不動,甚至連細微的呻吟也忍住,假裝已經睡着的樣子。她已經看穿了,她的全部的希望只放在將來的孩子的身上,對於靜純,她完全失望了。

  他不久就很安恬地睡着了,這時她纔不再強忍,因爲痛苦而發出的呻喚,只是輕輕地,伴合着寂靜的深夜行進着。

  這一夜她就沒有入睡,一直到天快要亮的時候,她才疲乏地睡去。恍惚中她做了幾個無頭無尾的夢。可是自己的母親的面影不止一次地在夢中閃着。一陣更劇烈的疼痛使她從睡夢中驚轉來,拭去眼上殘留的淚珠,強自支撐着起了牀,這時樓上已經沒有人的活動的聲音了。

  時間真是不早了,已經快要十點鐘,她惴恐地急忙梳洗,在鏡子裏她看到那張蒼白的失血的臉,還有細小的汗珠在額上顯露着。正當她拉開門要到母親的房裏去,母親已經站在門口了。

  “我正要來看看你——呵,青芬你有什麼不舒服?”

  母親一下就發現她那不正常的臉色,非常關心地向她問。

  “我只是有點肚子痛。——”

  她拉着她的手,注視着她的臉。

  “早晨才痛起的麼?”

  “不是,從昨天晚上就有點痛,今天好象更厲害了。”

  “哎呀,我的天,你怎麼不早說,快,快點睡到牀上去。”

  隨後她就把阿梅喊來,要她趕緊到樓下去通知老爺和大少爺,快點去請產科醫生。

  “呵,不會吧,還不足月呢?……我總記得還有一個多月的日子,……一點不要動,好好臉朝天躺着。”

  等到青芬又睡到牀上的時候,她就搬了一張椅子在牀邊守着。

  到這時候青芬才知道快要生產了。她又怕,又高興,還糅合着一點難過的意味。一陣樓梯響,走上來她們姊妹幾個,靜純也上來了。母親立刻就說:

  “你們都出去,到自己的房裏去,只有靜宜和靜純在這裏好了。”

  那幾個聽從母親的話,悄悄地出去了,母親就低低地問着青芬:

  “你給小孩子預備的東西呢?”

  “都在牆角那個木箱裏。”

  她還象有點羞澀似的回答着,母親就吩咐靜宜把放在頂樓上的小孩牀拿下來,快點洗刷好,趕緊給鋪起來。

  陣痛更緊一些了,不過她極力使高興的情緒充滿了心胸,她看到稍稍有點不安地站在一邊的靜純,他的臉也有一點紅。她故意想露出一個笑臉來,可是不提防兩顆淚珠已經滾落到枕頭上了。

  “孩子,你有什麼可難過的,這是一件喜事,過一會兒,生下來就和好人一樣,不要怕,我守在你旁邊,準保一點事也沒有。平心靜氣,什麼都不要想,自然就能少受許多痛苦。”

  青芬勉強地露出一點笑容來,可是隨着大股的眼淚熱烘烘地流出來。母親爲她擦拭着,她就勢伸出一隻手來拉住母親的手。這時靜純走到近前,母親就把這隻手交到靜純的手裏。

  父親陪醫生來了,在母親的意想之外,來的竟是一個高大的男醫生,還有一個看護。

  “這夠有多麼不方便,男人怎麼能接生!”

  母親站起來,讓出地方,一面自己嘰咕着,青芬可什麼都不知道,她只希望一個人來幫幫她,要她的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要她一身的痛苦立刻停止。

  那醫生匆匆地診察一回,便有點倉皇地吩咐着那個看護。

  “快,快,都要準備好,小孩子的頭已經轉下來了。”

  那個看護就急速地把帶來的藥袋打開,安排一切,那個醫生也起始加上白外衣,用水消毒,一面和他們說:

  “房裏的人要少,請你們還是出去吧。”

  黃儉之早就預備出去的,靜宜整理好嬰兒的臥牀也走出去,母親卻象有點不放心似的一直守在那裏。

  青芬躺在那裏,雖然那疼痛是更難過,她都用最大的努力忍住了。她咬緊了下脣,不再淌眼淚,只是額頸間的汗水不斷地流下來。她完全聽從醫生的話,當着醫生說用力的時候,她真就用力收縮腹部;可是嬰兒並沒有下來,她的肚子仍然感到脹痛。

  “好了,好了,這次再多用點力就可以了,——”

  她聽從這個陌生醫生的話,象依從自己親愛的父母一樣,她深知這次最後的努力之下,肉體上和精神上一切苦難就都完結了。

  可是這一次又沒有如願。象豆子大的汗珠在額上排滿了,她的眼睛因爲過分用力張得異常地大,等到聽見醫生說再休息一些時,她才長長地嘆一口氣把眼睛閉上。

  “好,再試一下子吧,好事不過三,就要成了,小寶寶就要到世上來了。”

  那個醫生也流了汗,由看護給他擦拭,他好意地向着產婦說。

  ——是的,這是第三次了,假使這次再生不下來,大約我自己也要活不成了!

  她自己想着,她真還有一點迷信,她時常相信三次不成,那就永遠也沒有成功的希望了。

  她幾乎是拼命地撐着那痛得象碎了的身軀,用盡最後僅存的一點力量壓迫着下腹部,她的兩隻手:一隻緊緊地拉着靜純的,一隻緊緊地抓住牀欄杆,她只模糊地聽着男的女的聲音,要她用力,她就什麼也不顧地用起力來。她都覺得自己的身子在微微地打抖了,她的心中反覆地想着這下再生不出來就該完了,可是終於象劃破了天空的聖音一般,她聽見那洪亮的嬰兒的啼聲。頓時她覺得她的身子輕鬆了,象飄浮在雲間的仙女一樣,她迷惘地看到靜純的臉上也掛出從來不曾有的笑容,她輕輕地問着:

  “是男的還是女的?”

  靜純的眼鏡上蒙了一層霧,他看不清,他只看到一個紅色的小動物在那裏動着,還是站在一旁誦着佛號的母親過來低低地告訴她:

  “是一個男孩子。”

  她才象一切都放心了,輕輕地把手縮回去,兩眼閉起來。這時候她覺得出有一隻手正用一張柔軟的帕子爲她擦去額上的汗,她微微地張開眼睛望到那是靜純,就微笑着又閉上了眼睛。

  這時候,看護婦趕緊爲嬰兒洗浴,然後包在襁褓裏;醫生還守着產婦,預備縫閉傷口的手術,母親趕緊記好了時辰,同時要靜宜趕緊通知父親,——可是這已經晚了,一聽見嬰兒的哭聲,站在門外的靜玲早已跑到樓下去報信了。

  初生的嬰兒不住地啼哭,靜純拭淨了眼鏡,仔細地到近前去看,他的心裏突然起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想人們就是這樣子被帶到這個世界上來麼?但是他也是高興的,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爲什麼忽然會高興起來。

  只有菁姑是不高興的,因爲她興沖沖地從樓上跑下來,一面埋怨着爲什麼不派人給她送一個信,一面想推開門進去;卻被守在門口的她們攔住了,說是醫生有過話,不要人到裏面。

  “哼,不去就不去,誰還沒有生過孩子!”

  她的腳重重地在樓梯上踏着,又走上頂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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