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母親的房裏,母親已經倚着枕頭坐在牀上,看見靜婉和靜玲,立刻伸出兩隻瘦弱的手,每一隻拉了她們的一隻。
“婉姑兒你看,我的氣色好些麼?你有一個星期沒有看見我,看得準,”——說了半句話,立刻就轉向靜玲,“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吃過飯麼?你把媽的心懸死了,生怕出了些什麼事。”
“您的氣色好得多,比上星期好得多。”
“是麼?你不騙我麼?我每天照鏡子都不覺得好。”
母親說着又從枕頭下面抽出一柄圓鏡,照着自己,還把舌頭伸出來看一番。
靜玲說是因爲功課的事耽擱了,也不敢說她自己跑到廚房去胡亂吃一頓冷飯,她說她吃得很好,大姊在一旁看着她的。
“不是麼,大姊,我吃了三大碗。”
靜玲還故意問着靜宜,她不能回答得那麼流利,只是點着頭。
“茵姑兒還沒有回來,往常她不也是回來得很早。”
“我想也奇怪,方纔我也問過大姐——”
“沒有什麼事,沒有什麼事,快要回來了吧,……”
靜宜急急地說,她聽出自己的心的急遽的跳動,她很怕別人也會聽見。
“不是,上星期她走的時候說是有點不舒服,我怕她病倒了。”
“不會,媽,哪會有那樣的事,我可以擔保,——”
“養子方知父母恩,這話一點也不錯,你們都活在我的心上,就是靜珠那孩子,她不喜歡我,我也有點不喜歡她;可是有點風吹草動,我照樣還是憶念。——婉姑兒,怎麼你年輕輕的總愁眉不展呢?”
“媽,我沒有呵。”
“你看你眉頭皺得象座小山似的,——”
母親說着就把手抽出來摸着靜婉兩眉相連的那一塊,在一旁的靜玲的心裏覺得很舒服,好象那隆起的眉頭是生長在她的心上,經母親的摸撫,才舒展開似的。
“——年輕人總該快活點,有什麼可愁的呢,雖說家勢不如從前,也少不了你們的吃,穿,用;此外還有什麼可愁的呢?”
爲了使母親相信她不是整天發愁,就裝出笑容來;可是顯然地她將近失敗了,因爲那極生疏極不自然的樣子連她自己也覺得出來。倒並不是象母親所想的她會那樣關心到家勢,她平時就不大注意到那些,原是迷濛的灰色,障在她的眼前,遮住了她對人生的視野。
“——你的頭髮這麼長,春天來了,剪短些會舒服些。”
母親又說着,還用手指纏着她長垂的頭髮,發端經過電燙,結成一個一個的小圈,象一條條倒懸的細小的水蛇。
“沒有什麼關係,夏天也不覺得熱。”
“這樣長的頭髮,真還不如爽爽快快梳頭好了,當初剪髮的時候都說這樣方便,可是靜珠那孩子的頭髮,真比梳頭還麻煩——我真不知道,每天她要花多少時候修整頭髮。”
“您不累麼,您話說得太多了。”
站在一旁的靜宜擔心似的說。
“我不累,難得到星期六星期日,她們全都回來,我才高興和你們說說笑笑呢。”
“我是怕您說多了不好,”靜宜笑着說,“就是您多多高興也是費力氣的。”
“我也知道,我要是不說什麼,心也閒不住,什麼事情都想,想得連自己都煩厭,唉,我真也是受苦的命,——我想晚飯大家都回來,還是在我房裏吃吧。”
“不,別這樣,媽,——”靜宜急急地阻攔,“——您飯後就得睡,房裏的空氣太不好,影響您的身體。”
母親想了想,就說:
“你的話也對,夜裏比不得白天,宜姑兒,回頭你跑下去看一趟,她們預備的菜怎麼樣?”
“好,好,我這就去,——”
靜宜一面說着一面走出來,母親答應了她,才象是一塊石頭落了平地;可是她一想起來遲早這件事總要露出來,她的心就又覺得慌亂不定。
她急急地跑下樓,奔廚房去,那個燒飯的王媽正把一塊煨好的火腿放到嘴裏,看見她進來,三口兩口吞下去,喘不過一口氣來自言自語似的說:
“還欠點火,——也得加點糖。”
倚坐在牆角小凳上打盹的李慶猛地驚醒了,站起來就朝外邊走,一腳打翻地上的水盆,把他自己的鞋襪都弄溼了。
“你看你這個死鬼,我才倒來的水,快滾吧,就會替我惹禍。”
王媽叨叨地罵着,靜宜沒有說一句話,站在那裏,等着他們還有些什麼好說。
“——呵,大小姐,您怎麼到廚房裏來?這夠多麼髒,火腿也煨好了,雞還沒有煮爛,您儘管放心吧,誤不了事。”
王媽很安靜地說,一點也不顯得張惶,靜宜還是什麼也不說,她深知王媽又貪又懶又好吃;可是她還想不出什麼方法來改善,她只是使王媽知道她看見了也知道了,要她自己想到什麼事不要再做纔好。
靜宜立了些時,轉過身又走出來,才走了幾步就看到費利連跑帶跳地也向廚房跑,才跑進去又叫着跑出來,身上水淋淋的王媽還追着大聲地叫:
“畜生,你又來了,昨天叼去的骨頭——”她一看見靜宜站在那裏,就改了口,“大小姐,您還沒有走。”
那隻可憐的畜生在她身旁抖着身子,水點落在地上,王媽早又把身子縮回去,費利搖着尾巴在她身邊轉,它象是有話要說出來,只因爲是一個畜生,才什麼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