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三十二

  當她才走上樓去,母親就叫住她:

  “靜玲,你來,我有話跟你說。”

  她順了她的話,就走到母親的房裏,原來除開靜婉,大家都在那房裏。

  “你和你幺舅說過要去打游擊,是不是?”

  靜玲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

  母親立刻就忍不住地說:

  “怎麼,玲姑兒,你怎麼也要離開媽媽?”

  可是母親的話,卻被父親攔住了,他就說:

  “她走開也是正理,青年人,將來總要出事情,還不如早走開爲妙,不過,我不贊同你去打游擊。”

  “爸爲什麼?”

  “因爲你是一個女孩子。”

  “女孩子爲什麼就不能去打游擊?”

  “不要和我辯論,我就這麼辦。”

  “假使我是一個男孩子呢?”

  “那我絕不留難你。”

  “那麼爸爸,我倒願意跟幺舅去。”

  這是靜純接過去低沉地說。

  “怎麼你也要走?”

  母親張着兩隻愕然的大眼睛問。

  “媽,我是要走,我想跟幺舅在一路,再妥當也沒有了!”

  黃儉之沒有話說,他只又問了一句:

  “你有那決心去麼?”

  “我有。”

  “好,那你去就是,你們都走了也好,省得我多擔一份心,現在連我也摸不清日本人的路道了。”

  “他們都要走呀,那我們,我們……。”

  母親說着哭起來了,黃儉之彷彿看開了些的,解勸着她:

  “在這種局面之下,他們走,倒是一條活路,——”

  “那我們呢,我們就在這裏等死嗎?”

  “我們不要緊,這兩天出來的還都是舊人,就是有個什麼風吹草動,多少也總有個關照。靜純呢跟着他幺舅,沒有錯,一年半載就可以回來,玲姑兒到茵姑兒那裏去吧,有個照應,茵姑兒也真能幹,難爲她這麼些年——”

  說到這裏的時候,他的眼睛裏也閃着淚光,可是他頓了頓,把這點情感抑壓下去,又接着說:

  “爸爸不是不明白世事的人,到時候總得放開你們,這份‘國破山河在’的歲月,我把你們都留在家裏幹什麼?從此你們一個個都是國家的孩子了。”

  大家都沒有話說,靜宜也低下頭去垂淚,不知事的青兒,看到有人在哭,就哇的一聲哭了。

  “好,我們再不談了,用錢先告訴我一聲,給你們準備,哪一陣方便,你們哪一陣走,但願將來,將來我們能平安相見!”

  “唉,”母親哭着說,“我們哪一輩子才見呵!”

  “不久,不久就可以見到的,我總還打算回南邊去,只要有適當的機會,咱們全家都走,玲姑不過比我們早走一步,靜純呢,只要逃出這個圈子,哪時都可以到南方去的,當然有一天我們的軍隊又打進來全家還在這裏相見,那自然是最美滿的,可是,可是,——”他說着不斷地搖着他那個禿亮的頭,“那怕不可能,不可能!”

  若是在平時靜玲一定又要爭論一番;可是這一次她不敢再說話了,她只是低着頭,兩眼望着他,她不敢看別人的臉,她沒有哭,她卻隨時提防着眼淚會迸出來。

  如果往常她要是得着機會到S埠去,那麼她也會被快樂填滿,一心都是豐富的幻想;可是現在她的心被什麼塞住了,沒有一點空,沒有一點興趣,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裏。一直到父親說:“好了,你們各自去預備吧。”她才緩緩地移動着那兩隻彷彿生了根的腳走出去。

  “好妹妹,你要是走了,我們可怎麼辦呢?”

  當她到了靜婉的房裏,靜婉就緊緊地拉着她的手哭着說。

  “爸爸說了,道路平安了全家都回南方去。”

  “唉,我可怎麼走,我到現在還不能站起來,我是一定要死在這裏了。”

  “不會,三姊,你不能這麼想,路不止一條,我這一走也說不定怎麼樣。你看現在還沒有通車,通了車又不知道是怎麼一份情形?聽說××也被日本兵封鎖了,如果不能通過,那又怎麼能上輪船,反正我們青年人有一個高遠的目標,誰知道能不能達到?只要盡了自己的力,也就是了。”

  “你看,我連力也不能盡。”

  “兩三個月後你能好了,那時候我們說不定在江南見面,手拉手向前跑!——好,三姊,你休息一下,我還得到下邊去。”

  “幺舅回來了?”

  “是,另外還有我的一個同學,——”

  說到這裏,她心中一想:“糟了,還沒有給他到大哥那裏要衣服!”她就趕緊離開靜婉的房,走到靜純那裏去。青兒正爬在他的膝頭上,他的面前就是青芬的相片。看見她進去,他就把臉轉過來。

  “大哥,你給我幾件舊衣服好不好?”

  “是你穿?”

  “不,我的一個同學,他才從××跑回來,那身衣服簡直不能穿了。”

  “他在哪裏?”

  “就在我們樓下,我留他住在這裏,他也準備和幺舅去打游擊。”

  “好,等一下我自己給他拿下去吧。”

  “可快一點,他已經等了好半天。”

  她說完就又走出去,正碰上靜宜走過來,就和她說:

  “我正要找你們去,爸爸說一切都不可聲張,怕萬一那些用人生歹心害了你們不好,連累了家也不好,記住,碰見他們也跟他們說,要注意,千萬可注意!”

  “是,我知道,我就要到下邊去,——”

  她一邊應着一邊走下去,她生怕大姊又拉住她說些什麼,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已經象一片在秋風中抖索的葉子了。

  當着她走到樓下去,從那沒有關緊的門正聽見向大鐘洪亮的語音,她輕輕地拉開門,又把門關好,就看到李大嶽正坐在那裏靜心地聽着,她也揀一個座位坐下去,向大鐘光着上身,正在指手畫腳,滿嘴飛着唾沫星地說着:

  “——那可怪,打了四小時,誰都找不到誰了,他媽的鬼子也看不見我們,我們也看不見他們,就是蹲在高粱地裏亂放槍。我們的工事經不住鬼子的幾炮就給打爛了,要不是跳得快,早就給埋在裏邊……我們那個熊隊長一看找不到人了,他還吹集合哨,這可把我氣急了,我自己一邊跑一邊罵:‘這兔崽子,這陣還吹哨,怕日本人找不着呵!’……等我跑到他跟前,照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腳。……他一踉蹌,就把他媽的那個寶貝哨給丟了,他回過頭來一看是我,他就咆哮起來:‘向大鐘,你冒犯官長!’……我沒有好話說,我只是破口大罵:‘你還吹雄哨,日本人正找不着我們,——’我提醒了他一半,可是他還覺得滿有理的,指着他身邊的一架輕機關槍,向我說:‘我不叫人怎麼辦,這架機關槍。’……我的氣一來,就把那架槍抱起來,嘴裏還是罵:‘這他媽的算個鳥!你拿子彈,我們兩個幹!’……我們兩個才走了幾步;鬼子的機關槍就朝這邊掃過來了。我們趕緊換了一個方向,跑幾步,臥到那田窪子裏。……那時候我真想再揍他兩拳,因爲這都是他招來的禍,可是我一看他,他的臉發白,袖子都紅了。……我當他沒有種,給嚇壞了,我小聲地說:‘不要怕,隊長,等過這陣咱們再跑,我們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得好好跟他們幹一氣!’又說,‘你的袖子上那裏來的血?’……他一聽見我的話,自己一摸,臉就更白了,叫着:‘我掛彩了!’……這一下子,我可麻煩了,子彈又得我背上不算,還饒上他這麼一個大漢子要我架着走,……有時候我可真急了,他又走不動蹲在那裏,我就想:‘算了吧,他媽的,反正也逃不出去了,我先賺幾個再說。’我就一個人把住那個機關槍幹了一陣,倒是我們那個隊長比我惜命,他說:‘不要打了,引來鬼子的機關槍,我們兩個怕不成兩個大馬蜂窠?’這我可沒有聽他,可是鬼子也沒有發現我們,鬼子的飛機還不斷地在頭上轉……我可真不明白怎麼滾出來的,我想九成九是完了,日本人還不包得嚴……我們的隊長也又淌汗又流淚說他完了!……可巧我們摸到一個老百姓的家,只有一個老頭子蹲在白菜窖裏,我把那個隊長送下去,我呢,我就換上他給我的一身褲褂,順着他指給我的路連夜跑,跑了一夜今天清早趕到××門,我就裝成難民混進城來了。”

  向大鐘說完了,用手把他的臉一抹,吐出一口白沫來。李大嶽靜心地聽着過了一會,就向他問:

  “你們的×教育長怎麼犧牲的?”

  “那真可惜,我雖沒有看見,告訴我的人可親眼看見的,平常他就是跟我們一樣穿士兵的服裝,出事的那一天,也不知道怎麼一陣心血來潮,他把衣服換了,又是高筒皮鞋,又是指揮刀,還騎了一匹又高又大的馬,那還用說,他比誰都高了一大頭,被日本兵發現,就是一排機關槍,他連一聲也沒喊出來,就連人帶馬栽到高粱地裏去了,真可惜,他很有一套,人又好,全團的人沒有不對他好的。”

  “那個趙××呢?”

  “他本來不在我們那裏,他在×縣打了一個勝仗,聽說我們這裏出了問題,他就趕着到這裏來增援。他來得真急,我想他一定知道我們都是些沒有見過陣勢的,他在路上就被鬼子的飛機追上了,緊跟着投彈,先就把他給炸傷了,可是他真不含糊,照樣要汽車開來,後來又是一顆炸彈直接炸中,人和車都飛了!這,這纔是我們中國的軍人!誰象×××,會跑到日本人的手下來做官,真他媽的不是好種!”

  “不要這樣說,也許還有別的關係,我是一個軍人,我總不相信軍人也會象政客那樣無恥。”

  向大鐘一眼看見靜玲就和她說:

  “你給我借的衣服呢?”

  “呵,我大哥一下就送來。”

  “我還等着衣服要出去。”

  “你到哪裏去?”

  “我去看趙剛,——”

  “吃過中飯再去吧,還得早點回來,保不定哪一陣就要戒嚴。”

  “我知道,要是戒嚴之後我還沒有回來,那我不是讓他們給關進去,就是留在趙剛那裏。”

  “好,我也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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