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三十二

  靜玲趕回家裏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忽然飄落起來的大雪,照亮了路,空中還不停地飛舞着,有時落到她的頸子裏一片,使她陡地把頸子一縮。可是她喜愛雪,尤其是這沒有經人踐踏的潔白的雪;當着她的腳踏上去,一面覺得可惜,一面也感到快意。

  下起雪來,天並不怎麼冷,她是趕着回家的,身上還出了汗,叫開門的時候,老王先就驚訝地說:

  “哎喲,我的五小姐,您到哪兒去來着?您看您這一身雪!”

  “你快替我拍拍下去。”

  “您等我先把門關好,唉,這真是何苦來!——”老王一邊關着門,一邊嘮嘮叨叨地說着,“老爺看您沒有下學,還差李慶到學校裏去找一趟。”

  “李慶回來沒有?”

  “早回來了,學堂人說不住堂的都回去了;——可說,您看連我也鬧糊塗了,一邊下,一邊拍,那陣拍得好重?您還是進去吧,到樓下我給您好好拍。”

  她走着的時候心裏就盤算着,自然在路上想好說在學校裏做物理試驗的話是不可用了。

  “舅老爺呢?”

  “舅老爺今天壓根兒就沒有出去,大冷天,在家裏烤烤火夠多麼舒服!”

  “他怎麼沒有在樓下房裏?”

  “那誰知道,八成在樓上太太房裏談閒話哪,老爺也在上邊呢。好,您快上去吧,差不多都拍乾淨了。”

  等老王走出去以後,她還獨自在那裏想了一會兒,然後纔有把握地上樓去。她一下子就跳進了母親的房裏。母親首先喊出來:

  “你可回來了,你到哪兒去了?”

  “我的一個女同學的母親過生日,我去拜壽,他們用車子把我送回來。”

  “你吃過飯沒有?”

  “吃過了,還開的席呢,我吃完了,怕家裏人惦記,就趕忙先回來。”

  說完了這句話,她纔看到父親正捧着一個水菸袋在呼呼地抽,李大嶽象呆了似的坐在一邊,母親好象正在用骨牌闖五關,看見她進來的時候才停手。

  “你好象忙得很!”

  父親吹出一團煙來,然後有意無意地說。

  “也沒有什麼忙,還沒有到大考。”

  “你們都忙得很,你是每天都不大看得見,靜婉和靜珠,就是到回家的時候也看不見!”

  “她們我不知道,我可是到時候回來,到時候上學去。”

  “我看你有點不對,——”父親猛地嚴肅起來了,“你這個年歲可還不是鬧戀愛的時候,這一點你可得弄清楚——”

  靜玲被父親的上半句話嚇了一跳,以爲他已經知道一切事情;可是下半句話使她的心放下了。因爲她記得從前爲禁止靜純參加學生運動,曾經把他鎖在家裏。

  “我纔不會呢,我根本就想不到,媽媽,大姊呢?”

  “她在自己房裏,她才把青兒放下去睡。”

  “我去找她,——您也早點安歇吧。”

  她悄悄地推開了靜宜的門,看見她正靜靜地獨自伏在桌上看書。一座檯燈,正好給她足用的光度,房子的一角,被爐火映照得紅煦煦的。

  “大姊,你看的什麼書?”

  “哎,你可嚇壞我了,你怎麼也不大點聲音?”

  出其不意的聲音,使她從貫注的情緒中猛然醒轉來。站起身,打了一個伸欠。

  “我怕嚇着你,才輕手輕腳的,——青兒睡起來真美!”

  靜玲轉身又走到小牀的近旁。

  “你可別動他,弄醒了就費大事!”

  “大姊,我告訴你,我還沒有吃晚飯。”

  “那怎麼好?你要吃點什麼?”

  “什麼都可以,只要吃得飽就成,千萬可別聲張,我和媽媽爸爸說在人家吃了酒席。”

  “你真好,吃了酒席的人卻原來提着一個空肚子!你在這裏等我,我到下面去看有什麼好吃。”

  “還要麻煩你跑一次,不如我自己下去好了。”

  “你等着吧,我就是怕他們封了火,——呵,我想起來了,媽媽還給你留下菜,我要他們給你煮一碗泡飯吧。”

  “那也好,可多弄點,我餓急了。”

  “你真好,不餓怕還不回家呢!”

  等靜宜出去之後,她就坐到桌前,她看見大姊看的書是《簡愛自傳》,對於這本書,她沒有多大興趣,尤其是這晚上,她的胸中充滿了澎湃起伏的思潮,她的肚子又是那麼餓,不斷地叫出聲來。

  正在這時候,有人在門上輕輕地敲着,她順口就應了一聲:

  “請進來。”

  門緩緩地推開了,進來的原來是靜純,他一聲也不響,徑直地走到嬰兒的牀邊,俯下身去默默地注視着。靜玲想問他一句話,證明方纔想起來的是不是事實,還沒有打定主意,他已經在孩子的臉上吻了一下,緩緩地出去了。

  她也走到牀前,俯下身去,正在這時候,孩子哇的一聲哭起來了,她正倉皇地想抱起來。孩子卻只哭兩三聲,又停止了,依舊是安靜地睡着。靜宜走了進來,後邊隨着阿梅,用托盤端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飯。

  靜玲趕緊坐到桌子那裏,也沒有鋪一張報紙,兩手捧着碗迅速地吞着。她好象要把那個頭埋在碗裏,一直下去了大半碗,才喘一口大氣擡起頭來。站在一旁的阿梅也望得呆了,笑了。

  “去,你看我做什麼,快點服侍太太睡覺去!”

  “也真虧你,就好象三天沒有碰一個米粒!”

  靜宜也微笑着說,把那本《簡愛自傳》又拿到手裏。

  “姊姊,你不要看,我和你談談不好麼?”

  “這陣你才空出嘴來說話,方纔好象一張嘴都不夠你吃飯的。”

  “這也是點經驗呵,再沒有今天這碗飯香的,我可懂得餓的味道了。”

  “算了吧,才晚幾個鐘點就象這個樣子,有人三天不吃飯那可該怎麼樣?”

  “那也好,那就永遠也不要吃了,——”靜玲笑着,一面還沒有忘記吞着殘餘的飯,“可說,大哥真愛青兒,我看他愛得有點發呆。”

  “這又是你不懂得的了,我可也不懂得,我只覺得眼看着一個小孩子長起來,滿有趣的。”

  “多麻煩,一個洋囡囡就好,不哭不鬧也不麻煩,——”

  “照你這樣說法下一代就該是洋囡囡的世界了。”

  “不,不,那纔不呢,下一代是我們的,大姊,我問你,你遊行過沒有?”

  本來靜玲還記得他們的話,要她無論如何也不要泄漏出去,尤其是當道和學校當局,可是這一陣,她的胸中象有什麼東西朝上跳,一直跳到她的喉嚨那裏,到她提起一個引端,才稍稍覺得暢快些。

  “我怎麼沒有遊行過?從前我上學的時候,一個五月裏就不知道要遊行幾次,每年的十月十日照例還有提燈大會,那一年三一八,——”

  “我記得了,今年的紀念日你還告訴過我,你不知道,我們最近——”

  她頓住了,猶豫了一陣,不知道是說出來好還是不說好;可是靜宜不等候她的思慮,接着就問:

  “最近怎麼,最近要遊行麼?”

  靜玲沒有回答,只點點頭。

  “爲什麼事情?”

  “你還不知道麼,華北要在自治的原則之下成立一個會,——”

  “自治不好麼?”

  “唉,哪裏是自治,不過和政府分化,受日本人的支配,將來有一天,鬼子也要建立一個什麼國。”

  一時間,靜宜沒有再說什麼,她站在那裏想,手裏的書放到牀上,她就深思似的倚在牀邊站立,她一直先前沒有想到事情會有這麼嚴重。

  “既然是日本人在裏邊,當然他們也許要蠻幹。”

  “那或者不至於,我們的遊行最要緊是想喚醒矇在鼓裏的民衆,和那一批昏憒的傢伙們。”

  “不過,照情形看出來,也許日本人要來干涉。”

  “那有什麼法子,我們總得把我們的民氣顯出來,就是有什麼危險,那也顧不得,只有引起一般民衆不甘做奴隸的心也就是了。”

  靜玲說得很興奮,在半暗的光線中,她的眼睛顯得更明亮了。

  “我並不反對。——”靜宜悠悠地說,她走到靜玲的面前輕輕地拍着她的肩膀,“我不膽小,也不自私,可是我要你好好留神,果真遇到什麼危險,並不覺得有所吝惜,總覺得不怎麼值得,你說是麼?”

  “那當然是,我還要好好留着這條性命和敵人在戰場上見。”

  “那還不知道哪年的事呢!不過在眼前,我要你小心就是。”

  “你不會給我說出去吧?”

  “我不會,有時候我也覺得我的心仍然在燃燒。”

  “那就好,那是我的好姊姊!”

  她一轉身抱了靜宜,不知道怎麼好,靜宜低低地問她:

  “我還忘記問你,哪一天?”

  “九號,就是這個月的九號,沒有幾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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