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飛機的聲音把人們從睡夢中嗡醒,靜玲高興地跳起來,心裏想着:“好了,我們的飛機到了!”
她趕緊披上衣服跑到外邊去看,在佈滿陰雲的天空上,正是兩架旭日徽的飛機在低空飛翔,她厭惡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當她再擡起頭來,正看到那飛機的後邊冒出一股白煙,她的心裏正在想,他們來放毒了,那白煙卻漸漸地成無數的小白點,翩翩地向地面上落下來。恰巧有一張落在牆角那裏,她就跑過去撿起來看到那原來是一張署名“華北救國會”的傳單,在那上面,照例又應用他們那一貫的挑撥離間,又是說日本完全沒有侵略領土的野心,又說政府冷淡了華北,又說××軍完全沒有戰鬥力,又說華北人民應該趕緊起來自治。
她看完了,氣憤地把它撕成更小的碎片紛紛落到地上,正在掃院子的老王,過來拾起那些紙片就搭訕着和她說:
“五小姐您看這時局要落到怎麼一個份上?”
這問詢雖然很簡單,也很難答覆,她不知道要怎麼回答他纔好,她不忍心騙他那麼老實的一個人。
“不要緊吧,不是昨天有了通電,那就得好好打一陣了。”
“可說萬一這裏守不住怎麼辦?”
“那那,我想不會,——”
“我也這麼想,昨天門口拉車的老胡說,咱們的兵可真能,日本兵看見就跑不動,象老鼠見了貓似的,咱們的老總就要他們朝東跪下,一刀削下了五個腦袋!——”
“有那麼快的刀?”
“可不是說麼,我說‘我不信’,他就說‘哪個兒子撒謊,磨剪子的老江親自和我說的’,老江還和他說那些把刀都是他開的口。”
“那怪不得,不是他的手藝好,就是他的嘴好,——”
雨落起來了,炮聲又響起來,象很吃力地鑽過那緊密的雨腳,機關槍聲卻能很靈巧地透過來,它好象一點阻礙也沒有。
她走到屋子裏,覺得出玻璃窗都震得打抖,老王也跟在她的後邊走進來。
“五小姐,您聽這是哪方的聲音?我耳朵背,就聽見嗡隆嗡隆的。”
“我,我也聽不出,多得很,有遠有近。——”
“那就怪了,我怎麼還覺得地動呢?”
“那怕是炮彈和炸彈震的——”
“五小姐,咱們不逃難麼!”
老王又低低地湊到她近前說。
“逃到哪裏去?都鎖住了,一步也走不開,——不過也不要緊。”
“那就好,那就好,鬼子沒有人性,別又象那年八國聯軍進北京,那可真是活該百姓遭殃!”
靜玲沒吭聲,就又走上樓去,這時候,人們差不多都起來了,母親正在憐憫似的說。
“唉,這麼大的雨,打仗的兵們怎麼受,真是收人的年月。”
到中午,一片號外聲把雨聲都攪亂了,孩子們不顧雨水會淌進去,張着大嘴在叫。“瞧號外呵!——瞧×××軍克復××的號外,——”
跟着老王就拿着那張號外進來了,人們都聚到母親的房裏瞪大了眼睛只爲看那幾個特號字排的象標題一般的新聞。
“好了好了,這一下子日本人丟了根據地,××就平安了!”
靜玲興奮地叫着,母親接着就念了一聲佛號。
“阿彌陀佛,那就好了。”
“媽,您打開收音機,聽聽裏邊說些什麼。”
“真是我這一向都不打開它,我都怕聽,唉,難得有這麼好的消息。”
母親一面旋着一面說。收音機裏傳出來這樣的聲音:
“本臺確訊,××及××已經克復。”
“您聽,××也克復了!”
“這下子日本人更沒有辦法,他們只得退兵了,退不及還得被中國兵消滅。”
父親還顯着他那份鎮靜,他不說什麼,只是微笑着,靜玲早已跑着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躺在牀上的靜婉去了。
正在這時候,趙剛跑來看靜玲,他是特意來告訴她日本人已經打過××,那邊正是軍官訓練團的駐在地。
“那向大鐘怎麼樣了?”
“我不知道,我就知道那邊打得很厲害,方纔的爆炸聲音,好象就在那方。”
“不是說我們各處都打了勝仗的麼?”
“那誰知道,我也有點摸不清,走,你跟我到街上去看看好不好?”
“我怕我爸爸不答應。”
“你去問問,我在這裏等你。”
“好,我去問問看!”
她去了一下之後,又帶着笑臉回來了,後邊還跟着靜純。
“你認得吧,這是我的大哥,——這是我的同學趙剛。”
“我好象在哪裏見過。”
“走,我們去吧。”
他們三個就走到街上,雨還在下,可是他們的心是熾熱的,每聽見炮聲就好象很在行似的側着耳朵試探它的方向。
街上的人也在笑着,關了許多日子門的店鋪,這時又把幌子掛出來,慰勞隊和救護隊塞滿了街頭,成羣的日本飛機仍自在天空中翱翔着。
人們並不怕,雖然沒有高射炮卻用那空拳向着天空做勢。
在××大街,遇見兩個空手的兵,他們的一身都是泥水。靜玲就很興奮地迎上去說:
“同志,你們從哪裏回來的?”
“××,——”
“呵,××,有個姓向的你認識不認識?”
“你先生是說軍官團的吧?”
“不錯,就是軍官團的,——”
“那我不知道,我們是增援的部隊。”
“你們打得怎麼樣?”
他先搖了搖頭,然後才說:
“不成,上去就打散了,連珠的機關槍打得個密實,幹什麼都來不及。”
“他們軍官團呢?”
“那不知道,怕不會有好結果。”
趙剛的心裏一沉,想着:這一下向大鐘可完了。
除開了私人的關懷之外,也想到整個的戰局,儘管看着那些歡欣的市民們,他們也打不起一點精神來。雨還是下着,他們乘着雨回來,趙剛又回到學校去,在分開的時候趙剛說:
“有什麼消息常通着點,要是有向大鐘的信息更得告訴我,不管好壞!”
靜玲點着頭,最後和他說:
“學校住着不方便,可以住到我的家裏來。”
到晚間,隨着深沉的夜色,槍炮的聲音也寂靜下去了。整個的城都象死了一樣;到第二天早晨,當大地甦醒過來的時節,這個城還死沉沉地睡着,沒有人聲,沒有市聲,更沒有槍炮聲,天板着那死沉沉的臉向下望着,人們也仰着那沒有表情的臉望着天。
靜玲早晨又跑起來等號外的時候,老王就悄悄地和她說:
“五小姐,可不好了,×××軍全退了。”
“沒有那回事!誰跟你說的?”
“掃街的人清早來說的,他說是漢奸賣了國了,宋××連夜跑了,×××軍的全體南撤,……”
“我不信,我偏不信!”
靜玲執拗地搖着頭。
“您不信就到這街口去看看,一眼就明白,可是您別走遠,看一眼就回來,否則這個責任我可擔不起。”
“好,我去看看就回來。”
她偷偷地溜到街口,伸出頭去望着。街上簡直沒有行人,摘下了帽徽的警察指揮工務局的大卡車拆除工事,——正好把那些沙包填平了坦克車的陷坑。沒有兵了,可是破爛的軍帽和軍服街旁倒有的是,每一家都還關着門,這個城彷彿從此就預備長眠似的。
她看過這一眼就走回來,正趕上那個報差送報來,在極重要的地位上印着這幾個字的大標題:
“時局急轉直下,宋××長離×赴保,×××代理委員長職務……”
那麼倔強的孩子,也忍不住嘴一撇,眼淚就順着鼻翼的兩條紋路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