惦記着和母親說過的謊話,靜宜從母親房裏出來,就又到樓下去,正遇見老王推開門進來。
“什麼事情?”
“市政府送信來請蓋老爺的圖章。”
“好,好,你交給我,就在這兒等等吧。”
她接過了送信簿,故意用力推開門,躺在那裏的人仍自安然地酣睡。她走到書桌的前面,就把放在鎖孔上的鑰匙一轉,拉開抽屜,取出圖章來在上面印一下,把信放在桌上,簿子又送給在外面等候的老王,她才又走進來。
原想自然地能驚醒他,可是最後砰的一聲關上門也沒有能使他張開眼睛。客廳裏的立鍾,悠揚地打了十一下。她不得不一面推着他的身子一面叫:
“爸爸,醒醒吧,十一點都打過了。”
被推着的人,又哼哼唧唧地響了一陣,然後伸開兩臂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才揉着眼睛,一看到是她霍地就坐起來。
“呵,你早起來了。”
他象什麼事都不記得似的問了她這一句,他望望打開的窗子,又看看自己不曾解開的長袍,象是想起一點來可是很快他就不去想,一轉身把兩隻腳插到鞋裏。
“方纔市政府送信來我替您打過圖章。”
“好,好,又到月半了,真快,把錢數一數就收到賬上好了。”
他一面說一面把兩隻手掌在臉上用力地搓揉,隨後長長吐一口氣。
“你母親好點了麼?”
“好些了,象是我跟您說過。”
“對了,我記得她也是好一點,——”
“您洗洗臉吧,快要吃飯了。”
“是麼?現在有幾點鐘?”
“十一點敲過了。”
“真不應該,真不應該,曾文正公說過凡百弊病皆從懶處生,我太懶了,不應該,不應該!你母親沒有問起我麼?”
“問過了,我說您到公園去,別的什麼都沒有說。”
“那就好,那就好。”
他說着,用手抹着頭上那幾根頭髮,看見她要走出去,就告訴她把老王替他喊來,還提醒她那筆錢她沒有拿去。
其實她原是想到樓上去的,聽了父親的吩咐,把那個信封裝在衣袋裏,就跑到外面把老王叫來,然後才走上樓。象鬼魅的影子似的,她瞥見那個象貓的姑姑和那隻貓進到母親的房裏,她隨着也走進去。
看見靜宜也進來,菁姑就不開口,只是把那圓圓的小眼睛在房裏溜來溜去,在她腳邊纏的那隻貓,也把鼻子東伸西伸地嗅着。
母親厭惡地望着她,可是也不開口,等她出去了,才從鼻孔裏哼了一口氣。
“真象一個賊似的。”
“家裏的事不是我管,我還在學校裏讀書的時候,怎麼也想不到她是這樣。”
“是呢,你還不知道,有些她用不着的東西也拿去,不是藏在箱底發黴,就是毀掉,我真不明白她存的是一份什麼心。”
看見又引起母親的一點氣憤,靜宜就趕着說:
“好,只要爸爸的事情好,隨她去弄,看看她有多麼大的本領!”
“想不開的時候我也只得這樣想,要不真會把人活活氣死了!”母親停了又說,“可是你爸爸呢,怎麼還沒有回來?”
“呵,呵,——我想,就,就要回來了吧。”
“我也很替他擔憂,也是快六十的人了,又好酒,手腳就顯得不大靈活,唉,就說三年後好運氣轉過來,他怎麼還能象從前那樣操勞呢!”
“那您可別說,心情順遂,人的精神自然而然就會好起來,——”
“你聽,”母親打斷了她的話說,樓梯上遲緩的腳步聲微微地傳進來,“你到外面去看看他吧,大概是他上樓來了。”
靜宜答應着,才走出門口,就看見他捧着水菸袋在上來,她故意提高聲音說:
“爸爸您才從公園回來麼?”
他一面點着頭,一面應着:
“噢,噢,是的,——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