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十九

  因爲春天來得早,一切倒都象徵着進步,尤其是靜婉的病,有顯著的起色。每天她不再躺在牀上,她扶着牀邊,走到窗下的軟椅裏。溫和的陽光,象一件適宜的軟衫,披在她的身上。她望着外邊的景色,望着那冒着白氣的地面,使她充分地感到宇宙間無比的生機。

  她正自靜賞着眼前的景物,狗的激憤的悲哀的嗚叫引出她的注意。她望過去,原來那隻狗順着牆跟奔跑,後面就是氣急敗壞的菁姑在追趕。她有點着急,無告地轉身回去,恰巧靜宜抱着青兒走進來,她就得救似的向她說:

  “大姊,大姊,你快來看!”

  “什麼事——?”

  靜宜一面應着她一面就跑了過來,這時費利正着實地捱了一棒,悲哀地夾着尾巴號。

  “你看菁姑把狗打成什麼樣子。”

  這句話好象並沒有給她多麼大的驚訝,她只是默默地站在那裏望一會兒,過後就彷彿很平淡似的說:

  “這些天她都是這樣子。”

  “爲什麼呢?一隻狗也惹到她?”

  “自從她的花花死了以後,她就常是追着費利打——”

  “她的花花死了我還不知道!”

  “不知道也好,省得不高興,就是年初一她大哭一場那一天——”

  “那太不公平了,一隻貓死了她哭得死去活來,一條狗活着她又把它打得死去活來!”

  “唉,提那些幹什麼,天下不公平的事多着呢——”

  正在這時候,老王氣喘咻咻地走進來,靜婉比誰都着急地又把他揮出去:

  “去,去!站在門外,有什麼話快說!”

  “我是來找大小姐的。”

  靜宜聽到就轉過身去問着:

  “你找我有什麼事?”

  “有一位客人來看您,還有一個名片給您。”

  靜宜走到門口接過那張名片一看,原來那上面沒有中國字,只印着:“Joseph D.a Lang B.A M.A.Ph.D.”她看不出來什麼就問着:

  “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

  “自然是中國人,好象還來過似的——”

  她想了想,過後才象稍稍悟到了似的,心裏想着:“大概是他回來了。”她就和老王說:

  “你把客人讓到客廳裏,就說我跟着就下來。”

  “是,大小姐!”

  她的心起始有些跳動,她覺得這有點不應該,可是再也平復不下去。她一時間不知道該把青兒放到哪裏纔好,終於她把孩子交給阿梅,自己就急匆匆跑回房裏。

  她掠了掠頭髮,又洗了臉,把那失去顏色的嘴脣,又塗了一點口紅,跟着她就覺得太鮮豔了,又用手絹擦下去,她換了一件衣服,心裏有點急,她想坐下去靜一靜。可是她的心不住怦怦地跳着,她自己不住地暗自說着:

  “這又算是怎麼回事,犯得上這麼急麼?我又不是沒有主意,再說我也這麼大了,心該定得下來,照這樣子可怎麼成?”

  儘管她的心想得這麼清楚,可是她的心還是不斷地跳着,愈想靜,愈靜不下去,反倒更跳得兇了。

  “管他呢,就這樣去見見他也就算了!”

  她站起來,走出門去,恰巧這時候菁姑走上來,她的心裏暗自叫着:

  “真倒黴又碰見她!”

  菁姑好象有所等待似的又在樓梯那裏站住了。她不得不硬着頭皮走過去。

  “大小姐,您這是到哪兒去呀?”

  菁姑故意尖酸地問着,她那兩隻溜圓的眼睛不住地上下打量,她明知道躲不過她去,就很爽快地回答:

  “我哪兒也不去,下邊有客人來,我到樓下去。”

  “噢,怪不得——”

  她只吐出來三四個字,過後就象一股煙似的升到樓上去了。

  “活該,總是遇見她!”

  她低低地咕嚕着走到樓下,她的心仍自跳着。當她用了很大的力氣推開客廳的門,那個客人已經很快地衝到她的面前,用力地握着她的手了。

  那個人顯得滿身都是活力,可是她那麼衰弱,好容易把自己的手從那有力的手掌中縮出來,坐下去,從那哽住了的喉嚨裏只說出這幾個字來:

  “你,你回來了。”

  “不錯,我回來了——。”

  可是他們的談話,就此停住了,她只是埋着頭坐在那裏,連看也不敢看,連自己也很奇怪爲什麼思想和行動都走了後退的路,儘管這樣想着可是她自己覺得臉上一陣陣的發燒,而且她的心的跳動連自己都聽得很清楚。

  樑道明好象一時間也沒有話好說,他只是把銜在嘴裏的菸斗用力吸着。吐出來強烈的煙氣飄在空中,使靜宜忍不住咳嗽起來了。他很抱歉似的一面放下菸斗一面說:

  “I beg your pardon.我真不應該——”

  她仰起臉來,她的眼睛裏包着震出來的淚水勉強地露出笑容,望到他那模糊的高大的影子,她趕緊用手絹擦着眼睛,他那清楚的輪廓纔在她的面前顯出來,乘着這個機會,樑道明就問着:

  “你看看我變了沒有?”

  “你……”她吐出這一個字,又仔細地把他打量一番,然後才說,“你沒有變,你的身體好象更好了。”

  其實她的心裏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那就是她不喜歡他那個夾在鼻子上的眼鏡。

  “我的心也一點沒有變!”

  爲了表示他的忠誠,他用手掌拍着胸膛的左上方,使它發出通通的聲音。

  靜宜不大願意聽這些話,她就趕緊用話岔開:

  “你什麼時候回國?”

  “三天前到S埠,我就趕着來了,靜宜你好象——”

  她沒有說話,只是低着頭玩弄着桌布的角,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又站到她的身後了。

  她感覺到他那呼吸的熱氣吹進她的發裏,使她的頭皮有一點癢,她更不敢擡頭了,也不敢動,一直到他那兩隻手扶在她的肩上,她那瘦弱的身軀就起始可憐地抖着。

  她知道他的臉有一點冷,她茫然地向前望,前面沒有人,她的心一點着落也沒有,要是她自己一個人的話,她真的要哭了。

  “靜宜,靜宜,你想想看,這麼多年的心不變,怎麼,怎麼,我就打不動你呢?”

  她沒有回答,她吐不出一個字來,她的心簡直是秋風裏的一片落葉,它要落下去了,可是她還不知道該落在哪一方。她受不了這情感的折磨,她只是搖着頭,她心裏想,他要是在我的對面有多麼好,那我就可以給他跪下去和他說:“你饒了我吧!”

  “Do give me the last chance. 你給我這個最後的機會吧,你知道我多麼愛你,多麼需要你?”

  她還是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堅決地搖着她的頭,終於在她的肩上,那一雙大手掌的重壓撤下去了,她的心也輕鬆了些,她不敢望他,她只知道他遲緩地移動他的腳步,一句話也不再說了,默默地又和她握一次手,他把那夾在鼻子上的眼鏡取下去放在衣袋裏,低下頭去,用手絹擦着鼻尖,她想說一句什麼話的,可是她忍住了,她望着他的背影緩緩地移動着,走出客廳,走出屋門,一直緩緩地走出大門。他再也不曾回頭,她的眼淚不斷地撲簌簌地落下去,才一轉身,幾乎跌下去,正巧靜玲回來,一把抱住她,很關心地問着:

  “大姊,你這是怎麼回事?”

  她說不出來,可是她的眼淚兀自不斷地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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