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

  她回到家,叫開門,闖進去,老王就很詫異地說:

  “五小姐,您怎麼跑得紅頭漲臉的?”

  她沒有回答,一直跑進去了,被關在屋外的費利把兩隻前爪搭在玻璃門上面。

  她匆匆跑上樓去,在靜婉那間沒有關閉的門裏,她看見靜純坐在裏面。她覺得很奇怪,就跑了進去。

  “大哥,你也回來了。”

  “唔,——”他微笑地應着,他把右手裏的空菸斗放在嘴裏,吸了一下,接着又拿下來了。

  半躺在牀上的靜婉就說:

  “大哥,你抽菸吧,我不怕,門是開着的,不會嗆着我。”

  “不,我不一定要抽,真要是忍不住的話,我可以回到自己的房裏去。”

  “靜玲,這給你,算是我的份——”

  靜婉就從枕頭下面拿出兩張五圓的鈔票遞給她。

  “三姊,這做什麼?”

  “算是我捐綏戰的——”

  “你怎麼知道?”

  靜婉微笑着說:

  “大哥纔來跟我說的,要不我怎麼能知道呢?——”她輕輕地搖着頭,“又不許我看報紙,又沒有人告訴我,我簡直什麼也不知道,也別說,菁姑倒不斷地到我這裏來,可是她說的都是那些瑣碎使人不高興的事!——”

  “她頂討厭了,有她一日,我們的家就不能安寧!”

  靜婉也憤恨地說着。

  “你不知道,當局禁止我們在街上募捐了!”

  靜玲說着的時候,簡直都要哭出來了,她走到靜婉的牀邊坐下,把手裏的書就放在牀頭。

  “不要放在這兒,——”靜婉輕輕地推了一把。她趕緊又把書放到手裏,“這又不是街上,室內募捐總該不會停止吧?”

  “噢,我倒忘記了,”靜玲高興地笑出來,“我還以爲一切募捐都停止了,——”靜玲說着,把那兩張鈔票接過來夾在書裏,“大哥,你們那個學校裏怎麼樣?”

  “不要提我們的學校吧,我們那裏的學生只知道讀死書!愈是情形不好,愈逼得緊,我們的訓育長,他簡直是一個活閻王,有生殺予奪的大權!”

  靜純說來很憤慨,這在他實在是很難有的。

  靜純說着的時候,又把菸斗送到嘴邊去了。靜婉又說了一次:

  “大哥,你抽吧,我不怕。”

  “不,其實也並不是需要,不過是一個習慣而已。”

  他說着就把握在手中的菸斗裝進衣袋去了。

  許多天不見,他分明換了一個人,使靜玲都覺得有點驚訝。

  “唉,我也算是白過許多日子,當初我什麼都不看,所以也看不見;如今我想睜大眼睛;可是什麼也看不見了,只是躺在牀上,被病給拉扯住了!”

  靜婉顯出一點焦急,靜玲趕緊拉了她的手說:

  “三姐,你不用急,好好養病要緊,等你好了的時候,我們就可以手拉手上前線。”

  “我還好呢,我只覺得越睡越軟。”

  這樣說着的時候,靜婉的兩隻大眼睛全被淚水給矇住了。

  “不要難過,個人和社會都是一樣,總是一天天進步向前的。”

  “我可不同,我有我的悲觀想頭,我總覺得我是躺着等死!我既不用腦力又不用體力,將來有一天就都不能用啦,於是沒有事情的時候我就想,我知道現在我有一份熱心,過去我是錯誤了,我只好以將來糾正我的過去,可是我卻一天天地躺在牀上,什麼事都不能做!……”

  她說着的時節,更多的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了,她自己就用一方小手帕擦着,過後用自己的手指拉着那方小手帕,用手指弄着它的邊。

  “我以前何嘗不是錯誤的。——”靜純也說起來了,“可是我不後悔,因爲後悔沒有一點用,我只希望將來能爲國盡一份力也就是了。”

  “不久我們的國家就要召喚我們了,你不看麼,這簡直好象密雲期的鬱悶,人簡直不能這樣活下去的,是不是?”

  “那誰知道?——”接腔跨進來的卻是靜宜,她的手裏還抱着青兒,“好,大家都在等你吃飯呢,還以爲你在學校裏沒有回來,想不到你鑽到這裏高談闊論!”

  “我纔回來不大工夫——”

  正在這時候,抱在手裏的青兒“爸爸爸爸”地叫着,伸開兩隻小手,向着靜純撲過去。

  靜純也就站起來,接到手中,青兒就把他的小臉緊緊地偎着他的爸爸。

  “真不同呵,到底是父子骨肉至情——”

  靜宜這樣說,自己反倒呆住了,站了一會兒,才象忽然記起來似的:

  “走吧,媽在等我們吃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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