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二十九

  靜婉匆忙地收拾一下就去找靜純,他沒有在自己的房裏,在樓下客廳後面他自己一間小書房裏才找到他。窗帷整天垂下來,她推開門之後只看見一明一滅的煙火,她叫了一聲,他才從黑暗裏跳出來向她說:

  “我們就走,——我還以爲你不去了。”

  “哪裏會,我去看母親,正巧有客人看大姐,我脫不開身,才耽誤了。”

  “我知道,我聽見客廳裏有人說話,我想是他們,——好,好,我們走吧。”

  他們一同走出門,叫了兩輛車,一直拉到秦家。下了車,他就領着她走進去。

  “你這裏來得很熟似的,——”

  他沒有回答她。只是急急忙忙地走路。這時候太陽稍稍偏西,成羣的鴿子在空中圍飛,鴿鈴發出高低不同的音調,正象一節美妙的合奏。

  “真好聽,我記得鴿鈴不是這樣,——”

  “你不要忘記這裏原有一個聰明的主人。”

  他們一面說着一面已經走進客廳裏,正坐在門旁的女主人立刻站起來把右手的食指直放在嘴脣那裏表示不要他們發出響聲來,因爲正有一個人站在那裏不知嘮叨些什麼。她再做着手勢要他們隨在她後面走,他們都用腳尖點着地,輕悄悄地走着。在屋角那裏找到兩張椅子。她們雖然不認識,也相對地笑了笑,秦玉就又走回她自己的座位。

  正在讀着一節散文的那個人還是一個學生的樣子,好象已經有了相當的時間,每人的臉上都露出一點厭倦的樣子。忽然有一個人站起來跑到門前叫着:“楊先生來了,楊先生來了。”許多人也隨着站起來,果然看見安步走來一位近五十歲的人。他有一張圓圓的臉,和光禿的頭頂。陽光在上面照耀着,更顯着亮滑。

  “這是誰?”靜婉低低地問着靜純。

  “你不知道麼,文學革命最有力的倡導者,現在是××大學院的基金講座,被尊爲中國四大文學家之一。”

  “你要是不告訴我,我還以爲是一個南貨店老闆。”

  在嘈雜的人聲裏,他已經跨進門,自然而然地一陣嚴肅的空氣散開來,全室靜下去了,每個人都掛了一副笑容。

  “諸位都早來,我卻來遲了一步,無限的抱歉!”

  “您肯賞光,我們就覺得極榮幸了。”

  美麗的女主人用清亮的聲音象歌唱一般地說。

  “其實我自己早已老朽不堪,文學一調,不彈者久矣!到這裏來只是洗耳恭聽,自己的心中卻着實慚愧慚愧。”

  他再朝所有認識和不認識的人都點過頭,就揀了一張軟椅坐下去。方纔讀散文的人在那裏僵立了許多時候,看到別人都坐下去,他也爽性坐下去了。

  “我真想不到這位楊先生是這樣,——”

  靜婉低低地和靜純說,她的眼睛很忙碌地望着,她並沒看到她想望見的人。

  “方纔第一個站起來的就是張寅子,是××大學教授,也是一個詩人。”

  “又是詩人,我看他的裝束,就以爲他是足球國手。”

  “他的性情倒是很粗暴,你不看見他少了一隻門牙,那就是他在外國和人打架打掉的。”

  “大哥,那個戴着那麼大一頂法國帽的那個黑黑的人是誰?”

  “那就是纔回來的藝術大師,那樣子不用說就是畫家,他總是在中國開西洋畫展,在外國開中國畫展,他說他自己是融合中西繪畫精華的一人。”

  平時靜純是極不喜歡說話的,可是這次他說得極多,從每句話的語氣裏,也尋得出輕蔑的意味。

  “你看那邊就是中國的莎士比亞專家,他的肉體不知道比他的靈魂大多少倍;那個瘦小的人是小說家翁君達,你不要看他身材小,他寫過百萬字的作品!”

  當着誦讀又繼續下去的時候,靜純就停止了他的話,這次是戲劇家朱正平讀他最近創作劇本里的一節。

  雖然是一個戲劇家,他的口音卻極不清楚,但是當他叫着的時候,另外有幾個人也隨着叫起來。這使在座的人都驚了一下,那個戲劇家立刻就解釋說那是臺上臺下打成一片的新試驗,方纔吼的幾個人是他的學生,代表一般的觀衆。

  “大哥,只是這幾個觀衆就夠嚇人的,真要是上千人,那真要把人嚇死了!”

  “現在我們請詩人王大鳴讀一首他的近作,——”

  靜婉覺得很驚訝,她一直也沒有看到他坐在什麼地方;可是就在他們前邊的一張沙發裏站起來,她以爲那是空着的,不想到還有一個人,當着楊先生走進來,他也沒有站起來。

  她望不見他的臉,可是他的聲音溶軟了她的心。

  “秦先生要我讀一首詩,可是我沒有詩,我想還不如讀一首詩人餘若水的作品,——”

  許多聽到這句話的人心裏都一動,因爲他們知道餘若水是秦玉的柏拉圖式的愛人。

  王大鳴停了停就讀起來:

  我想望在人世裏,

  天,給我們一個奇蹟,

  只是短短的瞬刻,

  我情願化成沙,化成泥!

  我要午夜的一聲鍾,

  漾破了那一片靜,

  似鳥飛過去的,

  一閃你清麗的淡影。

  老了人,老了春風,

  看鬢邊白髮添幾許,

  看落葉堆滿山徑,

  心,你是我不滅的永生。

  在讀着的時候,王大鳴把他自己的情感都灌注進去,所以當着讀完了的時節,聽衆就鼓起掌來。靜婉也鼓着掌,忽然自己覺得有點羞赧,就停止了,只是自己玩弄着自己的手指。這時候女主人站起來說着請客人隨意用些茶點,稍稍休息一些時,還要請楊先生讀一點他自己的作品。

  她說完了,就跑到靜純的面前,拉了他和他說:

  “來,你幫我的忙。”

  “我還忘記介紹了,這是三妹靜婉,——這是秦先生。”

  她們又微笑着點過頭,她就急急地說:

  “你來了,我又沒得好好招待你,以後沒有事可以常到我這裏玩。我本來要你哥哥早來,他偏來得晚,我只能罰他送茶點了。”

  說完話靜純就被她拉走了,過些時就看到靜純捧了一大盤糖果,還有一個男人捧了一盤點心,另外女僕送給每人一杯咖啡。

  靜純送完了糖果,又坐回原來的座位,靜婉就問他另外那個男人是誰。

  “那就是齊先生,秦先生的丈夫,中國有名的物理學家,他懂半部愛因斯坦的《相對論》。”

  “我記得了,他到過我們學校演講,可是我沒有去聽。”

  這時候人們都散動了,自然地圍成了幾個小圈,秦玉顯得十分忙碌,她翩翩地跑過來又跑過去,她的身材十分美妙,她的眼睛異常明亮。她時時表示着她的歉意,因爲招待不週;有時候又因爲和一個人多談了兩句,不得不抱歉地和別人說:“很對不起你,我把後背朝了你。”

  什麼都很順利的樣子,一些名人和將來的名人都很滿意,有的稱許點心,有的誇獎咖啡的香味,在靜中觀察的靜婉,卻多少感覺到失望。這些人的名字早就印在她的腦子裏,她總以爲他們象神仙一樣,沒有想到他們也就是那樣,甚至於引起她的厭惡。她時時望着王大鳴的座位,好象他一直也沒有起來,正在這時候,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來:

  “想不到你也來了。”

  這正是王大鳴,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和靜純握着手。

  “我們很久不見了,你好象又長高一點。”

  他毫不在意地向她說着,她極不喜歡他那種脾氣,時常覺得自己極老,又常把她說得那麼年輕。可是她說不出話來,她覺得臉上有些熱,想着一定紅漲了。

  “你爲什麼不讀你自己的詩呢?”靜純說着把煙送過去一支,他自己也拿了一支,劃根火柴都點起來。

  “沒有意思,大庭廣衆之間什麼好詩也糟蹋了,方纔我讀餘若水那首有點故意開玩笑。”

  “我知道,——恐怕許多人都知道。”

  “那也不算什麼,就是你自己問她,她也承認。”

  站在一旁的靜婉安嫺地諦聽着,有時候她擡起眼睛來呆呆地望着王大鳴,當着他留意的時候,她又很快地把頭低下來。

  這時候秦玉又宣告誦讀繼續下去,等人們都坐下去,她好象有點難爲情似的說出來下面是她來讀自己最近脫稿的詩劇。

  她拿起一卷粉紅色的稿箋,用手指拉了紙角在面前展開。

  “這是我的試作,我不怕丟醜,如果有什麼該修正的地方,千萬請說出來。”

  說過後她嫣然地笑了一下,才起首讀下去。每個人都伸長了頸子靜聽,有的就把眼睛筆直望着她的臉。十分鐘過去了,一刻鐘過去了,三十分鐘也過去了,那還沒有一個結尾。聽的人的頭頸都感到一點痠痛,有的不再那麼揚着頭,有的在微微移動着身子;可是聰明的女主人立刻覺察出來,她就停止了誦讀,說這是第一幕,其餘的下次再讀。

  許多人又鼓起掌來,她得意地用手絹擦着鼻尖上冒出來的汗珠,然後向四面點過頭,才坐下去。

  因爲預定的節目已經完了,她就站起來請客人們自動地貢獻些。那個藝術家猛然站起來,含含混混嚷了一頓,隨後又坐下。靜婉什麼也沒有聽出來,問着靜純,才說是讀了一節法文詩。

  “我也讀過法文啊,怎麼我一點也聽不出來?”

  “不是你的程度不足,就是他的法文不好,你還看不出來麼,這些人多半是騙子,用他們的年齡來騙年輕的孩子,他們能懂些什麼,我真奇怪!”

  “也不能象你那樣說,至少有一個人是天才。”

  “誰,你說是哪一個?”

  “我也不知道,因爲你一概而論,我不過隨便說說。”

  靜婉解說着,她的臉微微紅起來,這時候女主人記起來楊先生,她請楊先生隨意來點什麼。

  又是一陣鼓掌的聲音之中楊先生站起來,他說他沒有什麼可讀,他講了一個笑話。那個笑話並不怎麼可笑,可是許多人都茫然地笑着。

  將近五點鐘了,女主人站起來說今天的誦讀已經完了,象這樣的集會,過兩個星期就再有的。

  太陽更斜到西方去,地上的影子都是長長的,女主人在門邊和每個客人握手,當着靜婉和靜純走過的時候,她也和他們握手,還說:

  “下次你一定早來,你得幫我的忙,黃小姐也請來。”

  他們笑應着,可是當他們走到院子的中間,靜純低低地問她,她說她不一定要來了。隨後她象突然想起了些什麼,用眼睛在四面搜尋着,終於失望地低下頭來。

  當他們走出門時,她望見一個踽踽獨行的背影,很快就在街角那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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