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她在家裏遇見了靜珠,這些天靜珠都不高興,因爲她強制地被關在家中,她覺得是失去了“自由”,爲了這自由的問題她和靜宜爭論,她也和父親當面辯理,可是一切全歸無效,於是她就把憤恨堆積在靜玲的身上。幾天來,她們見面都不招呼,這晚上不知爲了什麼,她卻問着靜玲:
“怎麼?你也入學了麼?”
“當然羅,難說我就沒有資格?”
靜玲還是挑釁似的回答着,她在任何人的面前都不低頭的。
“怎麼我沒有看見你?”
“你當然看不見,可是我看見你了。”
“你說,你說,在什麼地方?”
“不必管在什麼地方,總之你的身邊有那一大羣人——”
“那,那我到哪裏都還是一樣的。”
靜珠好象很驕矜地說着,她正在用銅夾卷着自己的頭髮。
“呸,那有什麼得意,青年人要是都象你們這樣,那我們老早就成亡國奴了!”
“喂,你爲什麼罵人?”
“我,我不知道,我這不算罵人。——”
靜默沉在她們中間,可是過了些時,靜珠又象是把一切都忘懷了似的和她說:
“你知道麼,今年還要受軍訓,那我可真受不了——女生說是可以學看護,那多麼骯髒又多麼怕人呵!”
“真正骯髒怕人的事還多着呢。”
“小五,你今天好象故意來和我拌嘴的!”
“也不是我找你來說話呵!”
“好,你甭理我,我們乾脆還是不說話好。”
靜珠一面跺着腳一面走回自己的房裏去了。靜玲就慢慢地找到了靜婉,她正在書桌前埋着頭不知寫些什麼,看到她來就急速地折起來放到自己的袋裏。
“三姊,你的課選好了麼?”
靜婉先只是點點頭,過後才象記起來似的問着:
“你也註冊了吧?”
“唔,一位宋明光幫我們弄的。”
“呵,宋明光他是救國會的重要人物,他很能幹,也是一個危險人物。”
“什麼叫做危險人物?”
靜玲故意裝做不懂的樣子問着。
“別人說他前進!”
“有人還說我呢,你信麼?”
靜玲的話接得這麼急,使得靜婉又沉默下去了。爲了使她說話,靜玲故意問着:
“三姊,你對於當前的大局有什麼意見?”
她沒有回答,只搖搖頭。
“悲觀麼?”
她還是搖着頭。
“那麼你的意見是什麼呢?”
“我對於這個問題沒有興趣。”
這回答象一桶冷水從她的頭頂澆下去,如今她親自從她的嘴裏得到這樣的回答,如今她不得不覺得悲觀了。
“這還是大學生們,何必說一般民衆呢!”
當她又是獨自的時候,自己這樣想着,有的人對於一切都沒有興趣,有的人又熱心得不是路,而且她猜想混在這些青年之中一定還有些無恥的走狗。
可是她才覺得一點消沉,立刻就自己加以糾正,她想這是不應該的,她記起來一句話:
“不好的用腳踢開,落後的加以教育。”
而且她也想到,在大學裏,縱然存在那些污濁與混亂,到底救國會是成立了,不至於象以前那樣賊一般地暗地裏進行。
“只要能有光明的影子,一切就不是沒有希望的。”
於是她躺在自己的牀上靜靜地想,從請願到示威,用勇氣和鮮血到底使那些敗類不敢任性去做,到底在民衆的腦子裏留下些印象,要爭取最後的成功,只有不斷的努力。
“只有努力,努力。”
她沒有想到把這幾個字衝口叫出來,更沒有想到正在這時候靜宜走進來。
“正嚇了我一跳,我還當你睡着了呢!”
“我沒有睡,我沒有睡。——”
說着她一下就從牀上跳起來,幾乎撞到靜宜的身上,靜宜一面用手擋住她一面退了半步。
“你看你,真象一個男孩子,近來倒不看你玩你的洋囡囡了。”
“呵,我倒忘記了,不過——現在我不想玩了,等中國不再受日本的壓迫再來玩。”
“那下子你不曉得有多少歲了,還玩洋囡囡,怕不要笑死人!——可說我倒忘記了,靜茵有一封信給你。”
靜宜說着,就把衣袋裏的一封信拿給她,她急速地接過去,匆忙地拆開,貪婪地看着。
“你看你急得這個樣子!”
靜宜自己平靜地揀了一個椅子坐下,有趣地望着她那飢渴的眼睛;可是她並沒有看到她,只是那熟練的,熱情的字一個一個地跳進她的眼裏:
玲玲,你的牙齒補起來沒有?我很惦記你,不要以爲我變得軟弱了,有一個該關心的勇敢的妹妹,真是姊姊的一點光彩呢!
各地已經象回聲似的響應你們了,我想在報紙上你或者能看見一些消息;可是我又想到那邊的一些人不會放鬆言論的,他們儘可以掩住一切真象。S埠就不同了,平時我們厭煩它那半殖民地的性質,但是在言論方面,它還比較自由一點。(不過也不能直接碰到那些帝國主義的威嚴!)你知道麼,自從北方的運動起來之後,中國的各個城市的青年都起來了。在我們這裏緊接着那次市政府請願,就是萬人以上的婦女教國會的遊行,我們的中間除開學生和教員,還有一半的女工,她們並不落後,並不象北方那些女工的知識淺陋,有的真是讀過些年書呢,她們的精神比這些知識分子還好,因爲她們能吃苦,真的每天都在和生活搏鬥。我以爲每次學生運動總是陷於孤單,終至失敗,這一次各地都彷彿不曾忘記民衆,是的,廣大的民衆纔是我們的國家的支柱。
你知道麼,在武漢、在長沙、在安慶、在山東、在廣州、……在中國的各個角落,學生們都起來了,他們不只遊行,請願示威,應和你似的下鄉運動,各地也都組織鄉村宣傳隊,熱烈地號召“到農村去”,“到民間去”,人們都瞭解這一次是艱鉅的工作,是要全國的民衆一致奮起共同戰鬥的。
可是你們呢,最近彷彿倒消沉了,我當然知道你的特殊的環境,我也在那裏經過的,也許你們受着更大的壓力,可是你們無限期的罷課是無理由的,固然我們要表示我們的勇氣和決心,但是我們不能不隨時批評自己糾正自己,在學生之中我們不能諱言有許多不好的分子,有的貪圖安逸,有的短視,有的無所謂,有的甚至於喪失良心出賣自己;下鄉運動既然遭受了阻礙,就該趕緊回來了,立刻復課,再把自己團結起來,那樣即使有什麼行動也顯得有力,否則,愛國吃苦是少數人的事,有的過着荒淫和無恥的生活,有的又把自己關在狹小的書房裏,再加上漢奸走狗的挑撥利誘,結果不是把原有的力量又分化了麼?而且這也極容易遭受外人的誤解,有的會說這是學生們懶惰好玩,所以藉故逃學,有的又要說這不過是被少數投機分子所利用的錯誤的舉動,那不是很可痛心的麼?我站得遠,看得清楚一些,所以我才肯定地認爲不該再罷課下去了,學校到底是學生的集中地,先要學生們都回來吧。在可能之內,學生們和學校當局,還有那些教授們,不要站在敵對的地位,不只如此,還要聯合所有的人,發動全民衆的救國運動。不要和任何階級有正面的衝突,(當然漢奸走狗在外,)那也不是說和他們無條件的妥協!我們學生應該象衝鋒的士兵,後面隨着各色各樣的全民的組合,他們是我們的生力軍,在爭取民族獨立自由的戰鬥中,我們站在一起,肩並肩地朝着一個方向。玲玲,你覺得我的話對麼?這是我個人的意見,不過我和許多人都談起過,他們也多半同意。你有什麼意見麼?
你們的學校怎麼樣呢?我知道你們的校長是又固執又膽小,自詡爲有道德的人又缺少從前士大夫所持有的氣節,他要對你加以懲罰吧?我想他還不會使你退學的。
我很好,我的健康一點也沒有被那次生養影響,告訴媽媽,不要惦記我,媽媽近來好麼?別人都很好吧?告訴我大姊的近況,讓我下次想起她來的時候是一副健康、快樂的影子顯在我的腦裏,而不是那個蒼白的衰弱的影子時時使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