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巧靜宜送樑道明出門的時候,靜玲從街的那邊連跑帶跳地來了。她很怕她沒有看見她,大聲地叫着:
“大姊,我回來了。”
靜宜笑着和她招手,就站在門前等候,等她跑到面前,纔看見她的額際都是汗,臉頰紅紅的,還急遽地喘着。
“看你,爲什麼要跑呢,喘得這個樣子。”
靜玲一面抹着汗,一面頑皮地回答:
“爲什麼我不跑呢?——”她故意歪着頭,眯了眼睛看着靜宜,隨着她又很正經地問,“告訴我,方纔你送出去的客人是誰?”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才問呢,我要是知道就不問了。”
靜玲象是抓定十足的理由搖晃着頭,這時她們走進來,靜宜的一隻手攏了靜玲的肩頭。
“你不要同我瞎纏吧,怎麼你不回來吃午飯?母親都在等你,怕你出什麼事。”
“我是還沒有吃飯,——姊姊你看,我和你一樣高了。”
“不要亂說,我問你在學校有什麼事?”
她望望她,還不曾開口,就先坐在臺階。
“爸爸在家呢,等一下他看見會罵你,——”
“不要緊,難說這不是人坐的麼?跟你說,我們是在開會,一直開到現在才完。”
“開什麼會?不是到南京去請願吧?”
“不是,不是,姊姊,你不記得麼,‘三一八’要到了,就是下星期一,我們討論要怎樣紀念。”
“噢,三一八,我記得,那時候我才進中學。”
“那時候我有多麼大?”
“你麼?你大約纔會走路,我告訴你,我還記得幾句詩呢,早期的《語絲》上刊載的:
嗚呼,三月一十八,
北京殺人亂如麻,
死者血中躺,生者血中爬,
…………
下邊我就不記得了,那時候我記得也開大會,遊行,後來就出了事,那正是段執政時代……”
“大姊,好,你也來參加我們的紀念會吧,本來我們也要開大會遊行,當局不許,我們只得開紀念會了,她們還要我演講,我真不知道說什麼好。你來吧,你替我演講,那時候你也參加遊行了吧?”
“沒有,爸爸老早就管住我了。”
“沒有關係,你可以說你也去遊行了,好在那時候報紙上記得很詳細,你可以照這樣說一陣,總之你是那個時代的學生,比較有意義得多。”
“我是那個時代的學生,可是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對於這些事不大感覺到興趣。”
“姊姊,我不願意你這樣說話,我們永遠是這一個時代的人,我們不會落後,……”
靜玲這樣說着的時節,她的眼睛發亮,紅紅的臉閃着青春的光輝;可是靜宜卻顯得衰頹了,她的兩頰上雖然也染了一點紅色,那正是她不健康的徵兆,她那無力的眼睛望着,好象在說:“我是完了,沒有快樂也沒有悲哀,讓一切不相干的小事忙死我,——那就到了我最後的一天,於是我才安靜地躺下。”
靜玲懂不得這許多,她只看到靜宜呆呆地站在那裏,許久不說話,到後嘴角上掛出衰弱的微笑輕輕地拍着她的肩,向她說。
“我們還是進去吧,媽媽也許醒了,方纔你沒有回來,她急得什麼似的。”
靜玲聽從她的話站起來,拉着她的手走進去,她象忽然想起來似的說:
“姊姊,媽媽實在對我們太好了。”
“唔,你這是什麼意思,做父母的沒有不愛他們自己的兒女的。”
“我說太好了的意思是不同的,媽媽總要我在她溫暖的懷抱中,以爲我還是一個不知事的小孩子,——”
“你本來還是一個孩子麼。”
這句話好象使靜玲驚了一下,她不相信年輕輕的姊姊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時常想着舊的時代自然和新的時代不同,可是她從來總以爲靜宜和她原是同一個時代的人。她望望靜宜,想尋找些什麼不同來,什麼也沒有;她突然想起父親的話:
“長兄如父,長姊若母”她心裏想着:“怕是因爲這個,她才和我們不同吧。”
她不再說話,兩個人走上樓梯,才轉到甬道上,正看到靜婉從母親的房裏出來,靜宜低低地問着:
“還沒有醒麼?”
靜婉搖搖頭,輕輕把門關好,才走近來,拉了靜宜的另一隻手。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
“他們說你有客人說話呢,我就沒有去。”
“噢噢——到我們房裏去玩!”
“好,我就去,我去拿點東西。”
“靜珠呢?你沒有看見她麼?”
“我看見她,她還告訴我過了六點鐘不回來,就不用等她吃晚飯了。大姊,哥哥呢?”
“他出去了,沒有在家吃午飯,你找他有什麼事?”
“也沒有什麼事,上星期他答應帶我去參加誦讀會,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不會是今天,好象是星期誦讀會,那一定是在星期日。”
“唔,你說得對,我等一下就到你們的房裏去,我跑回來,東西還沒有收拾呢。”
等靜婉走進她的房裏,靜宜問着靜玲:
“你怎麼不跟她說話?你不喜歡她麼?”
“不是,——不過我有點怕,她的性情不大爽快,總是想說的話不敢說,想做的事情不敢做——”
最後的一句打在靜宜的心上,她接着問:
“就是這樣你怕她麼?”
“不,也不是,簡直我不大說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