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雪一直又落了好幾天,地上是一片白,瓦上也是一片白,只有天是灰沉沉的,象一張憂鬱的臉。
積雪蓋住了一切,人們只會引着“瑞雪豐年”的成語,雪確是粉飾了這不平的宇宙,但是歲月只有痛苦。麻雀喧噪着,連微細的穀粒也被雪蓋住了。
這卻忙了老王和李慶,他們輪流地掃着雪徑,有時還要把積雪擡到河邊去。主人們卻安樂地躲在房裏,火爐放散着溫暖,每個人有一張紅紅的臉。
因爲罷課的緣故,靜婉和靜珠也回到家中,她們懷着不同的心情,過着嫺靜和忙碌的日子。
自從王大鳴死後,笑容更絕對飛不上靜婉的臉頰了,她常是一個人躲在房裏,象對一切都沒有興致,獨自向着一張人像素描呆望。那是亡者的面容,——就是沒有它,她對他的記憶也是清晰的。
靜珠就不同了,雖然大雪阻止她的活動,她每天照樣爲裝飾忙着,她隨時都焦灼地想跑到外邊去。
靜玲隨時都用厭煩的眼睛望着她們,靜宜沒有時間聽她的議論,她只好跑到李大嶽那裏。
“我真不明白,她們也算是青年人,連我都覺得丟臉!人家說起我不還照樣的要說那都是黃靜玲的姊姊,還不把人活氣死!”她把話語象連珠炮似的施放出來,“你說,幺舅,你說,爲什麼她們會這樣子呢?”
李大嶽一時被他問得呆了,過後才勉強地答着:
“你們都是青年人,又都是學生,還想不出道理來,我一個扛槍桿的怎麼弄得清楚。”
“她們都是眼光短小,都是自私,不顧大衆,只想到自己的事。——”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阿梅喊着的聲音:
“五小姐,大小姐請你到樓上去!”
她跑出來,把門砰的一聲隨手帶上,說:“不要亂嚷,我聽見了。”之後,就跑到樓上去。
在靜宜的房裏,她把一封信交給她說:
“靜茵寫來的,裏面原來附了你的一封長信。”
靜玲接過來,想得到那裏面一定有些重要的事,就貪婪地讀下去:
親愛的玲玲,我想你接到這封信的時候,你的光榮的創傷已經平復了。你不知道,當我在報紙上看到你受傷的消息,我是又高興,又掛念;我的心裏時常想,我的妹妹確是不凡的,你的勇敢行徑,不僅激發了我,也激動了全國有心的青年人。這是一點也不誇張的,在我們這裏,原來就醞釀着的愛國情緒,隨着你們登高一呼,象無可遏止的火山口似的爆發了。
我雖然不是站在學生的地位上,我覺得我還是一個熱血充沛的青年,而且我還要繼續均的志向,不甘願做一個奴隸。所以我和他們也一樣象怒吼的獅子,什麼也不顧就跳起來了。
那正是江南的一個冬雨天,空中,地上,和撲面而來的全是那冷冰冰的雨絲,冷得怪不舒服。我們可什麼都不顧,踏着那溼溼的地面,走向市政府,預備向市長請願。我們的重要口號是,“取消華北自治”“一致對外”“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還特意說明我們援助你們,請求轉致最高當局,懲辦華北負責人員。我們學校的人不多,可是到了那個廣場就看見更多的人羣。那許多男的女的,立刻都使我們的眼睛亮起來了,我相信我們的民族,因爲我相信我們的這一代再不是那麼苟且,忍辱,半死半活地過日子!
他們彷彿有的已經來了很久,雖然雨水從發尖流下來,他們仍然直直地站立,爲了整齊,沒有一個人張傘。可是市政府門前除開兩列全副武裝的衛士以外,連一個鬼也看不見,這許多人,此起彼伏地叫着口號,有時合成一聲極大的呼喊,可是那巍峨的建築,兀自動也不動地立在那裏,每一個窗口都關得緊緊的,也沒有一個人影,難道他們不怕那惡濁的空氣把他們窒息死麼?你想想看,當時我們的憤怒又是如何?假使那時候有一個人喊:“我們衝進去呵。”我想該沒有一個人退後的。但是我們知道那種舉動是於事無濟的,我們不是爲了意氣,我們是爲了這個受難的民族?我們完全奉公守法,只是聽從代表的話,我們的代表們不斷地進去又失望地走出來。
事情好象僵住了,人卻是愈來愈多。有許多學生是走了二三十里遠路來的,有的還要通過租界的封鎖線。這不參雜一點偏私的情感,全是爲了愛的緣故。終於隨着我們的代表,走出了一個油頭粉面的傢伙,還沒有等我們的代表開口,我們就同聲叫起來:“請市長出來。”那震雷一般的音響,立刻把那個傢伙嚇回去了。
那僵局又存在了,風把斜雨送進每個人的衣,可是沒有一個人露出畏縮的樣子,千萬個心,結成一個心,千萬雙手臂,想接成一隻手臂,伸到遙遠的北方,要援救你們,要溫暖地和你們握着。可是那無情的人們,仍自躲在那裏。我們呼號,我們歌唱,但是從那深閉着的門,再也沒有一個人出來。
就這樣又過了許多時候,門又被拉開了,我們的心才一轉,突然又被失望的情緒抓住。出來的是一個嚴峻的人物,他有大學教授的態度,板着那張無表情的長臉。我們分明知道他不是市長,不知誰在這時候高叫了一聲:“我們跪請市長出來。”立刻,我們就毫不猶豫地遵從這個命令,就在那泥水中,我們都跪下去,這時,那個莊嚴的人物慌了,他不知道怎麼纔好,他簡直變成一個滑稽的人物了,他東張西望,過後就面着我們跪下了。
你想,這個愚蠢的傢伙,還以爲我們在爲他跪呢,我們這些熱血的青年,實實在在地是爲我們這個苦難的民族下跪的。
先前我們還叫喊,現在我們卻沉默了,無盡的悲哀象那灰色的天壓在我們的身上,多數人在無聲地流着淚,多少人已經忍不住他們的抽咽,天好象也爲我們哭泣了,更密的雨腳掃下來,我擡頭觀看,在那建築的窗口現出了些無恥的影子:也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的市長低着頭走出來了。
我們都很順利,一切他都負責答應了,我們這才又高叫了一陣口號,各自回到學校去了。
在路上我始終想不通爲什麼市長不早點出來見我們呢?難道說他以爲我們是吃人的虎狼?有人卻說他實在是纔來,……但是,我還是想不通,連我的肚子都想得痛了。
回到學校,我才知道並不是思想得肚子痛,原來是孩子要出生了。想不到那麼急迫,我們的校醫是掛名差事,那個看護把臉都嚇白了,還沒有等想出再好的主意來,我的孩子已經來到世上。這可慌了那個看護,連我也摸不着頭腦,嬰兒的啼哭又攪得我的心不安,幸虧有一兩個有經驗的同事,幫着她料理我和那個嬰兒,還沒有等我給他奶吃,他也還沒有張開眼睛好好看一下這個世界,他就不哭了,也沒有呼吸了。他是想不到地生下來,又想不到地死去了,一想起他那不知蹤影的爸爸,我的心真也有點難受;可是過一陣我就想開了,他何必在這混濁的世界中受罪呢?他實在算很幸福地了結他的人世的旅行,從此我真的是一無掛礙了,我正好集中我全部的精神,集中我所有的力量,爲了人類的幸福,投身到鬥爭中去!
親愛的靜玲,你是爲我哭泣呢,還是爲我笑呢?
靜玲讀完了,毫不遲疑地就自己答覆了她信尾的問話:“我哭過了,我也笑了!”
她一面揉着那紅紅的眼睛一面露着歡欣的笑,轉動着頭去找尋,卻不知道哪一陣靜宜已經不在她的身旁。她抓着那幾張散亂的信紙就跑出去,一面叫着“大姊,大姊在哪兒”。
“我在媽的房裏,不要叫,孩子剛睡着。”
靜宜把母親的房門拉開一條縫,低低地和她說。
“我告訴你,——”她說着,就走進了母親的房,看見母親沒有睡,就把話頭轉向她,“媽,靜茵有信來,說她生了一個孩子。”
“是麼?怎麼你方纔不告訴我呢?”
“不是給我的信,我也才知道。”
靜宜答着,就過去把靜玲手裏的信接過來。
“你說,你說,母子平安吧?”
“靜茵倒還好似的,孩子已經死了。”
“唉,可惜,可惜,都是在外邊缺人照料呵,這是怎麼說的,但盼她身體好好的吧。她的信上還說些什麼?”
“我還忘記告訴您,她到了S埠,——”
“S埠,那不是坐兩天火車就可以回來的麼?”
“她大約不會回來,——”
“你們這些青年人,有些事真說不通,爲什麼一定要一個人孤另另地在外邊,回到家裏來不挺好?”
從母親的語氣裏聽得出她對於這個“家”的信賴,她覺得有點難過,她的心裏想:
“誰還能知道這個家可以存在幾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