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我纔不要看呢!”
她擡起頭來,就看到嘁嘁喳喳地叫着的那一對虎皮鸚鵡,它們同樣地有翠綠色的羽毛和紅的嘴,在那狹小的籠子裏親密地追逐着,時時就偎依在一處。有時候一隻用嘴爲另外一隻梳理着羽毛,兩個嘴有時也接到一處發着低低的音響不知在說些什麼。
她忽然記起來地上的那封信,就俯身拾起來,扯開信口,那裏面是這樣寫着的:
靜宜女士:你也許想不到我會給你寫這封信,或者你已經忘記我了,我們真可以說得起是“山海遠隔”,唉,雖然如此,我的心呵卻永遠在你的身邊!——
開頭的這一段,就給了她不怎麼好的印象,正好象她看見了一個才放了腳的女子參加賽跑;終於她的好奇心打動她,又繼續看下去。
——你近來身體康健否?這是頗使我掛念的。來此已一年,在此一年中,隨時隨地都想忘記你,因爲我知道你是不會喜歡我,可是我卻總沒有忘記你,反而在我的深刻的腦海裏,你的影兒更深刻了。——
這一段,使她幾乎自己笑起來了,她原來是不常笑人的;可是從這封信裏,她看到他是怎麼拙笨地表現自己的情感,在他那一面,實在是已經盡了最大的力量,這種若有其事的態度,使她覺得好笑了。下面還寫着:
——因此不揣冒昧,才寫這封信給你。
自出國後,眼界頓爲一開,對於學問一道,自己的興趣也加深了;但是對於你所採取的生活方式,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我只能說我不明瞭你,我簡直不懂得你爲什麼把自己的一生幸福白白犧牲掉?在外國,也有許多抱獨身的女子,她們或爲事業,或爲學問;但是絕沒有爲了自己的家庭。而且你的家庭——容我不客氣地說一聲,實在是一個不堪收拾的家庭;你不過象把自己有希望的前途,埋在裏面而已。那不是很可惜的一件事麼?要知人生於世,總得有一番事業,吾輩雖不能做大聖賢,也應該有點作爲,否則如此下去,沒沒無名,殊爲可憫。
報載華北局勢不寧,不知實在情況如何,深望有以示我。
餘自到國外,身體轉佳,皆因水好,空氣好,麪包亦柔軟可口也。My dear靜宜女士,我深盼你能放棄你那固執的主張,也到國外來,你的身體一定會好起來的,精神也要好了,那麼我們……
此頌大安
道明頓首
本來她的心還爲他的來信而激動,如今是一切如常,只是他這封信中的字句,使她忍不住笑出聲來,看過了信,信封裏又倒出兩張照片,後面都簽了字,上面寫着:靜宜女士惠存,一張是抱了許多書在一座大建築前面,另一張像是很活潑地蹲在地上,右手還攏了一隻小鹿。這一張多了幾個字:遊黃石公園紀念,他是胖了些,可是他那副忠厚相還可以從他的臉上看出來;但是他的信卻寫得使人可笑,再想得多些使人可氣。還沒有讀他的信的時候是決定不給他回信,而且也覺得措詞爲難;看過信之後她倒覺得應該立刻寫信給他了。她從抽屜裏把紙拿出來,就用一支鉛筆寫着:
道明先生:謝謝你的信,更謝謝你的指點,否則我真不知道爲什麼要活在這個世上。我因爲永遠住在家中,眼界實在也不知道怎樣才能打得開,更因爲缺少好空氣,好水,好麪包,所以一切思想行爲多陳舊不堪,這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既不爲事業,又不爲學問,這樣犧牲自己也許是你以爲不值得的,但是我又何必把自己從一個大家庭跳到一個小家庭中呢?在這個大家庭裏,雖然不堪收拾,還有我親愛的父母弟妹,在那個小家庭裏呢,什麼都是未知的,我一直有一點心願,只要對別人有一點好處,把自己的生命丟掉都不惜,這樣,我想你就知道我爲什麼守住我這個大家庭了。
我並不想做大聖大賢,實在我也不知道聖賢是些什麼,我只願意做一個平常人,一個有一點用處的平常人。
華北的前途是未可樂觀的,可是我不願意逃避,只要中國人能覺醒,日本人就沒有什麼作爲了。
你是一個好人,我希望你在學業上多努力,而且也可以慢慢找到一個志同道合的伴侶,我相信將來的她一定能幫助你成功立業,至於我,我再告訴你一聲,我還是固執的。
靜宜
寫完了這封信,她覺得心裏很暢快,她自己再把信看一次,在前面還是用着諷刺的語調,後面的幾句自然而然地把同情心流露出來了,她一面寫信封,貼郵票,一面在心裏想:
“——他到底還是一個老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