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吃力地提起那兩個箱子站在那條裏的前面望着,可是許多招牌早已把那裏名遮住了。看見裏口的一家紙菸店她就很客氣地問:
“勞您駕,這是××裏麼?”
一個數錢的店夥連頭也不擡地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算是他的回答。
“您知道這裏面有一家姓黃的黃小姐?”
“啥個黃小姐,個許多人家,啥人轉得清爽,儂自己到裏廂去尋好哉!”
她聽不懂那許多話,只知道他有點不情願,她也就不道謝了,提着箱子走進去。
她記得是二十號,可是迎着裏口的門牌就是三十五號,走進去的時候,原來纔看到裏邊有幾條平行的小路。
她好容易找到掛着二十號門牌的黑漆大門,就高興地拍着。沒有迴應也沒有人聲,她再仔細看,纔看到門上的塵絲和蛛網,她又用力地在那生了綠鏽的鐵門環上敲着,這時好象從天空上落下的聲音:
“尋啥人啊?”
“有位黃小姐在這裏麼?”
“走後門去,走後門去,——”
那不是回答,是對她的吩咐。無可奈何地她又提起來兩隻顯得更沉重的箱子繞過了一條小路,她一家家地數着知道那是二十號了,就朝裏邊一個正在燒飯的女僕問:
“請問這是二十號吧?”
“啊是,找哪一個?”
“我找我的姊姊黃小姐,我是才從××來的。”
“噢你進來吧,——”那個女僕很平靜地說着,把門爲她拉開,她就又提着那兩個箱子走進去。她的心不由得怦怦地跳;她想她就要和分別幾年的茵姊見面了。
“她住在二樓亭子間,就是這上邊。”
那個女僕還是毫無表情地指着屋頂說。
“你是她的用人麼?”
“我不是,我幫她的房東的。”
“她在家麼?”
“我不知道,你到二樓上去看吧。”
“好,謝謝你,——”
她趕着上樓去,離開那個陰暗潮溼還發着一股臭氣的廚房。
“亭子間,好美麗的一個名字,天熱住也許好,冬天可受不了,——”
她一面遲緩地跨着樓梯一面想着。樓梯也很暗,她很仔細地一步步走着,一直到把樓梯都跨完了,迎面卻站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她喘着,滿臉都是汗,那個女孩好奇地問她:
“你找哪一個?”
“我找住在亭子間的黃小姐。”
“黃先生她在二樓,我領你去。”
“好,好,——”
她又走下來,原來那個亭子間是樓下和二樓之間的一間矮小的房子。
“她不在家,她的門鎖着。”
“你知道她到什麼地方去了麼?”
“我不知道,也許她去吃飯——”
“那麼我在這裏等她吧。——”
她說着把箱子放在地上,掏出手絹來擦過汗就扇起來。
“你是她的朋友麼?”
“不,我是她的妹妹。”
“唔,你是黃先生的妹妹,我是她的學生,我給你拿把扇子來。”
那個女孩說着又跳到樓上去了,她拿來一把蒲扇,還有一杯冷開水。
“真謝謝你!”
她接過杯子一口就喝了,那把大扇子又給了她清冷的風。
“要不你到我家裏坐坐吧。”
“不,不,這裏就很好。”
“那我要上去吃飯了,吃過飯再來看你。”
“請你把杯子帶上去吧,我不要了。”
她安靜地坐在那裏,看看那個“亭子間”,不由得想起來家裏的那座寬敞的樓房,隨後就想靜茵這幾年一定過了很苦的日子。
這時一個黑影從樓梯上來了,她睜大了眼睛望着,就立刻跳起來叫:
“二姊,——”
那個黑影跳上兩步也叫着:
“小五,怎麼,怎麼,你怎麼會來的?”
靜茵一跳上來就把她摟住了。許久她們都再也說不出話來,靜茵只是喃喃着:
“我真想不到!我真想不到!……”
等一下,她才象記起來似的說:
“把門打開,我們坐到裏面去。”
靜茵站起來打開門,她就看到那間房子,真可以算做“斗室”了,一張牀,一副桌椅,此外就是一個書架和一個洗臉盆,此外什麼也沒有了,什麼再也放不下去。
“二姊,你一直就住這麼大的房子?”
靜茵笑着點點頭,就用洗臉盆替她倒一盆冷水來和她說:
“你先洗個臉吧。”
“你真大了,要不是你叫我,我怕不敢認你,這些天我正惦記家裏,不知道有事沒有?尤其是你,我怕日本人會捕你們,怎麼,你倒有膽子跑出來?”
“不跑出來怎麼辦,他們不會放過青年人的,連大哥也走了,——”
“大哥到什麼地方去?”
“他跟幺舅去打游擊。”
“這我可真想不到,他去打游擊,我連做夢也想不到!大姐呢?”
“大姐還是那樣子,她的身體,我看更不如從前了,今年那個樑道明回國來看她一次,好象在做最後的請求,大姊回拒了,三天之後,他就和另外一個女子結婚了,這些男子的心理我真猜不透!”
“你也犯不上用那麼多的精神去猜,告訴我,家裏的人還都好吧?”
“都好,都好,爸爸還說呢,路要是通了他也要回到南方來。”
“南方?南方怕也要有戰事了。”
“那就好,我們應該發動全面抗戰,二姊快告訴我,這裏最近的情形怎麼樣?”
“說起來話長着呢,我們還是先吃飯去吧。”
“就在家裏吃不好麼?”
“家裏就沒有飯吃,——”靜茵苦笑着,“我每頓飯都到外邊去吃。”
“怪不得樓上那個小姑娘說你,也許到外邊去吃飯了,你真辛苦,每頓飯都要跑出去!”
“我是吃過了,我陪你去吃吧。”
說過後,她們就又把門鎖起來,手拉手走到樓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