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三十四

  靜玲的心裏很鬱悶,好象有一件極重的物件壓在那上面,要不是怕別人笑她,她早就哭出來了。她在校園的長椅上坐了許多時候,胸中的憤怒使她不能安靜,她就立起身來圍着那個水池轉,有些同學很用功,就是在假日也跑到校園裏來讀書,她不屑於看他們,她獨自踱到那座園亭的前面。

  這是她平日很喜歡來的地方,在園亭的裏面看看幾隻白兔,它們有象紅寶石一樣的眼睛。近來還生了七八隻小兔,她幾乎每天到學校裏都要張望一番;可是這一天她沒有興致,她不過是站在這裏免得看那些書蟲而已。

  正在這時候,趙剛不知道從哪裏溜了來,就站在亭子的那面。他好象很熱心地看着那些小動物,並不望着她可是向她說:

  “黃靜玲你不要看我,有人在盯着你,校長一直就派人跟了你,看你還有什麼事。”

  “我回到家裏當然他們就沒有法子。”

  “他們只是看你在學校做什麼就是了,他們才管不了那麼寬,我們到外邊去談談好麼?”

  “好,沒有什麼關係。”

  “你先走,你到轉角的那家書店門前等我,我隨後就來。”

  靜玲轉身走了,她好奇地尋找那個盯着她的人,最初她不知道哪一個纔是,過後她果然看見一個校役樣的人隔她三丈左右望着她。她就故意地繞來繞去,她走進女生宿舍的前門,又從後面鑽出來,可是那個人在稍遠的地方等了她。她想笑出來,忽然想到趙剛也許早在外面等。她就急匆匆地走出校門。

  走到書店的門前,趙剛真是已經等在那裏,看見她帶笑的樣子,就問她:

  “你有什麼事忽然這樣高興起來?”

  “你不是告訴我有人跟我麼,我故意在學校裏繞圈,讓他跟我轉,轉了這大半天我纔出來。”

  “那又何苦呢,他也是不得已,校長要他跟你他敢說不麼,——走,我們先找個地方吃點什麼。”

  “不用,我不餓。”

  “不是,找個地方說話也方便,在街上說怕惹出別的事來。”

  “其實我那樣做不過是泄泄心裏的氣,我沒有想到別的,你知道今天的事真把我氣壞了。”

  他們走着的時候,靜玲還和他說,趙剛沒再說什麼,他們轉進了一家小飯館。這原來也是靠學校的生意,因爲放假,就顯得極清靜。

  “我也覺得這樣,——”他們坐下去的時候趙剛纔說,“我們要打倒的是惡勢力的本身,其實連校長都算不得什麼。”

  “聽說校長從前也是老革命黨,——”

  “那算什麼,現在壓迫我們的當然不是舊軍閥舊政府,象校長這樣的舉動有什麼稀奇。你看,這有一封信,是薛先生寫來的。”

  趙剛說過,從衣袋裏摸出一張小紙條,遞到她的手裏,他就要了三碗麪。

  “我們兩個人爲什麼要三碗?”

  “你一碗,我兩碗,——”

  趙剛象不好意思似的笑了笑,可是靜玲並沒有看見,她正把精神放在那張紙上。那上面寫着:

  我又換了一個地方,這下搬到城外了。上次難友們絕食,他們認爲是我主動的,覺得我的危險性太大,必須再換一個地方。我若是不經過法院,他們早會槍斃我。現在他們只會恐嚇我,有時候騙我說若是安分守己,過些年無期也可以假釋放。我纔不指望那些,我在裏面很好,難友裏也有好多優秀分子。我近來極窮,最好能給我送幾塊錢來,我住的地方,送信的難友會告訴你,盼望你能給他一塊錢,我答應過他。

  最後還有一行小字:“你要是沒有一塊錢,給他幾角錢也好,你可以和他說明。”

  “從前我聽說校長可以保他出來。”

  “憑什麼校長要保他呢?”

  “學校的職員他當然該去保,薛先生在圖書館做了五年,當然他們有相當的感情。——”

  “校長才不會管他呢,再說判決之後誰也沒有辦法。今天你同我去看他一趟好麼?”

  “好,我早就想看他一次,我不知道要有什麼手續。”

  “我們一塊兒去好得多,你看我怎麼做你就怎麼做。”

  這時候面已經端上來了,她挑了一口吃,覺得沒有什麼味,可是她難爲情說出來,她看見趙剛那樣有味地吃着,心裏有一點慚愧。當他把兩碗都吞完的時候,她還沒有吃完半碗。

  “怎麼樣,太不好吃了吧?”

  “不是,不是,我不餓。”

  靜玲急急地說,就放下筷子,她覺得臉一定是紅起一些來了。

  “我的錢不大多,我想你,——”

  “我請你吃好了,那沒有關係。”

  “這沒有幾個錢,我是說送給薛先生,我送他三塊,你也送他三塊,好麼?”

  “好,好,可是今天我沒有帶來。”

  “不要緊,我先把我的飯費替你墊上,明後天你帶給我好了。”

  “我要是忘記了,你的飯費繳不上怎麼辦?”

  “那我就得餓半個月。”

  “我看你半天也餓不成!”

  他們都笑了,他付了錢又一同走出去。他告訴她要去的地方不太遠,慢慢走着去也好。

  “我不知道,大學裏的校長是不是也用高壓手段?”在走着的時候靜玲說,“我的姐姐們和我的哥哥都在大學,我從來也沒有問過他們。”

  “總要看是什麼樣的人,不過在大學裏情形更復雜,學生也可以用錢買,做偵探,做狗,……好多種呢。連教授們也有許多是被收買去。”

  “那我就不要讀大學了,一點意思也沒有。”

  “有壞人就有好人,不能一概而論,前兩個星期到我們學校去演講的那個學者,也是大學教授,他的思想,很正確,你不記得麼?”

  她點點頭,他們一直也沒有停。走起路來的時候才覺到天很熱,趙剛解開兩個制服的衣紐,靜玲不時地用手絹擦着臉上的汗。

  “就要到了,裏邊的高牆大約就是了。”

  “你又沒有來過,怎麼會知道?”

  “照地點來推測差不多,再說凡是監獄都有一堵高牆,生怕犯人們會翻牆逃走。”

  “那可不一定,松石園的牆也很高,——”

  “那是有錢人的監獄,世界上有兩種人要和世界分開,一種是罪犯,社會不容留他們,要把他們劃出去,他們可不情願出去;一種是有錢人,他們願意和社會不來往,很怕不幸的現狀會擾亂他們快樂的心情,——”

  “還有一種人你沒想到,就象在××大學教書的文學家楊先生,聽說一直以爲自己是明朝人,就象才從墳墓裏掘出來似的,有許多文人都是那樣,自以爲脫塵超凡,言語文章就沒有煙火氣,只是忘記卻染了極深的鬼氣!”

  “唉,時間真是可怕的東西,到將來——”

  “到將來我也不會變,若是有那一天,我情願自殺!”

  “不要自殺吧,你要是自殺我就是嫌疑犯,說不定糊里糊塗也要住到裏面去。”

  趙剛手一揚,指着迎在他們面前的“第三模範監獄”,她才注意到他們已經走到了。

  兩扇高大的鐵門緊閉着,右側開了一扇小門,有兩個武裝的警察守在那裏。趙剛好象來慣了似的,連頭也不揚朝裏走,警察沒有攔他,靜玲也跟着走。

  走進鐵門,就是一個空曠的院子,牆上粉刷着標語,再走進一道門,纔有一個穿制服的人攔住他們。他們說是來看薛志遠的,他就要他們走進一間小屋,寫下姓名住址年齡和職業和與犯人的關係。趙剛先寫,寫完了正要代靜玲寫,那個人就攔住他,說是要親筆寫。

  靜玲就走到桌子的面前,看到趙剛所寫都是假的,她幾乎笑出來。她自己坐下去寫,寫得很慢,因爲她是一面寫一面想,也都象趙剛那樣寫了假的。寫完了的時候那個警察仔細地看了一遍,趙剛就拿出六塊錢來,請他帶進去,要一個回條。

  “你們有什麼話也寫在紙上吧,我可以一路替你們帶進去。”

  “不用吧,接見的時候我們自己說。”

  “今天是三一八,臨時停止接見一日……”

  “那你爲什麼不早些和我們說?”

  靜玲忍不了住叫起來,因爲方纔她着實費了一番心情,趙剛拉了拉她的衣服,要她耐着點性子。

  “這是一定的手續,你也不必怪我。凡是到這裏來的都得留下姓名地址,你們要是不寫,我就進去了。”

  “請你等等,我就寫。”趙剛雖然這樣說着,想了想因爲用了假名字,寫了反倒使他糊塗,就說,“好了,沒有什麼可寫的,就說他的朋友算計他得用兩塊錢,就給他送了來。”那個警察很不耐煩的,沒有等他說完,就拔腳走了。

  “我真奇怪,爲什麼他們不許接見不早告訴一聲?”

  “他們願意我們供給一些資料,將來可以得一些線索,不過這個線索可惜不大靠得住。”

  趙剛得意地笑着說。他們說話的聲音都很低,怕有人聽去。等到那個警察把收條帶出來他們就向外走。

  走出大門,靜玲喘了一口氣和他說:

  “我想每個犯人都盼望能從這個門再走出來。”

  “那也不一定,你看那座土臺就是執行死刑的地方,那也要先經過這個大門。”

  “不過人若是死了,靈魂就自由了。”

  靜玲說完,又回過頭去看了看象張着大嘴的那座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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