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午飯,人都散去了,靜宜侍候母親吃過飯後的藥,就陪着母親說些閒話。每天午飯後,母親總要睡一會兒的,當她打了一個呵欠,她就扶持她睡下去,靜靜地守在一旁。不久母親就睡着了,可是她一直等阿梅吃過飯進來,才悄悄地用腳尖踏着地出去。
她也覺得一點睏乏,就走回自己的房子,從窗口望出去,父親好象還在院子裏踱着方步,大約他那飯後的三千步還沒有走完。
自己倒了一杯開水,坐到沙發裏,倦意輕輕地升上來,她把支在沙發邊架上的手臂託了腮部,頭斜倚着,眼睛閉上了。
這正是初春的下午,午睡是極甜蜜,極纏人的,被吩咐着侍候母親的阿梅,也在那小凳上瞌睡,時時因爲頭沉下來驚醒自己,最不贊成午睡的父親,在牀上盤膝靜坐,也自一歪身倒下睡了。吃飽了的費利睡在門後,花花偎在菁姑的身邊,她那酣睡的鼾聲,正把那個瞪着眼睛時時留意下面事故的姑姑也催眠了。
沒有風,陽光筆直地射下來,每粒塵土都是安靜地躺着。一陣急遽的電鈴,先驚醒在門房的老王。他好象要從椅子上跌下來似的,趕忙扶住,搖晃着頭東看西看,纔想到一定是有人叫門。
費利叫了兩聲又睡下去,看見老王走出來,它也支起身子抖着皮毛,揉着耳朵,走到他的身邊,老王模模糊糊叫了一聲:
“誰呀,——誰叫門呀?”
沒有迴應,他就打開門上的小洞朝外看,看到一個高大的年輕男人,好象很不耐煩地在搓弄着手掌。看見只是學生樣的一個人,他就拉開了門。這使他看清楚來客的樣子,在那微黑的臉上,戴了一副眼鏡,人象是很誠樸的,嘴脣有一點厚,用極和藹的語調向他說:
“你們大少爺在家麼?”
“不,不,他出去了,——”
他纔要問來客的姓名,可是那個客人就接着說:
“大小姐在家麼?”
“大小姐?——您也認得我們的大小姐?”
“是的,你去說一聲,我想看看她。”
“噢,噢,——那麼,您請進來一步,——我先來關上門。——”
老王一面說着一面在心裏想,他記得看見過這個人,可是一時想不起他的姓名。關好門,他又說:
“您隨我到客廳來坐坐,——我給您去回報一聲。”
費利也沒有吠叫(它只要看見穿的衣服整齊的人就是這樣),送來客到了門邊,就搖着尾巴又回到大門那裏去臥下。
王升走到樓上,在靜宜的房門上敲了兩下,沒有人答應;他就轉着門柄,才一推開,就聽見靜宜含糊地問:
“誰?”
“大小姐,是我,——”
他停住腳步,把門打開了。
“您,老王,你有什麼事?”
“來了一位客人看大少爺,——”
“看大少爺,你找我來做什麼?”
靜宜一面說一面站起來,用手指掠着散落下來的頭髮。
“大少爺不在家,他就說要看大小姐。”
“唔,唔,來看我,沒有名片麼?”
“呵,這——這次我倒忘了,這位客人很面熟的,從前來過,來看過大少爺,就是一時想不起來。……”
“你看你,老爺怎麼吩咐過你,你還是忘了,好,我就下去吧。”
她的心裏想着,爲什麼事靜純的朋友會來看她呢?也許因爲和靜純極熟,有什麼要緊事,必須由她來轉致的。她原想換一件衣服再到下面去,可是又怕要客人等太久,只拿了一方手絹掛在衣紐上,就匆匆地下去了。
她推開客廳的門,一眼就看見迎門站立的客人,她就輕叫了一聲!
“道明,——”
這時那個客人趕前了幾步,握着她的手,低低地叫了一聲:
“靜宜——”
他們都象呆了似的站在那裏,靜宜覺得出自己的臉發熱,想着一定是紅漲了,頭微微低着;可是樑道明卻筆直地望着她,象是想說什麼話的,嘴脣嚅動着,其實是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過了些時,還是靜宜抽出手來,向他說:
“坐呵,——爲什麼要站在這裏呢?”
樑道明微笑着,就坐到相近圓桌的一張矮椅上,靜宜也就在他的對面坐了。
“我沒有想到是你,——你不是在A城麼?”
“我纔到這裏來,——我是才下火車,把東西交給旅館裏的人,就一直跑來。”
“你倒很好,……”
“就是那樣子,說不上好壞,離開學校我就住到家裏,做點小事,好容易說動我的父親,他賣了一部田產,答應我去外國讀書,——”
“那真該慶祝你,不久學成歸國,——”
“可是,——”
正在這時候老王捧了兩杯茶進來,靜宜立刻就向他說:“吃點茶吧。”
他好象沒有聽見她的話,只是兩隻眼睛望着她,象乞求她的哀憐似的。他想說什麼話,可是說出來卻是極平淡的一句:
“你近來好麼?”
“你可以看出來的呀,你看,我不是比從前瘦了麼?”
“是的,是的。”
他一面說還一面點着頭。
“好了,不久我也許就從這個世界上消滅。”
“爲什麼要說這些話?”
“從早到晚,大事小事堆滿了,連喘一口氣的閒空都沒有,……”
這樣說着的時候,他的眉頭卻皺起來,時時象極傷心地搖着頭,也嘆着氣,在這上面看出他的一點誠懇和一點愚昧。他還象囈語似的喃喃着:“爲什麼要這樣呢,爲什麼要這樣呢?”
“唉,你當然明白,我是爲了我們的家,——”
“家,——”他茫然地吐出一個字,隨着就說出來,“我也知道了家裏給你訂的,——”
“不要說吧,過去的事就不再提起來。”
“可是你應該讓我高興一下呵,你不曾告訴我,靜純卻告訴我,所以我才鼓起勇氣,把一切事都安排妥當,特意到這裏來。——”
顯然他還有些話要說下去,可是羞縮地停住了,只是不安地用力磨着自己的手掌。兩隻眼睛死盯着自己的兩隻手,好象從那上面可以看出來什麼玄奧來似的。
“其實不告訴你都因爲沒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全是一樣,沒有什麼分別,——”
“靜宜,你不應該這樣想,你已經自由了。”
樑道明站起走過來,一隻手拉了她的手,一隻手扶在她的肩上。
“不,不,你不知道,我還是——”
她緩緩地搖着頭說,可是他象恐懼似的止住她:
“不必再說下去,仔細想兩天再說好了,好在我還在這裏住幾天,我們的事慢慢點說吧。”
她微笑着站起來,立在牆角的那座鐘,報了三下,她象是警惕似的說:
“時候真過得快,都三點了。”
“是的,時候過得真快,我好象是昨天才離開你,今天我又回來了。”
他十足傷感似的說,靜宜就笑着和他說:
“道明,你也變了。”
“怎麼呢?你從哪裏看出來?”
“以前你不會這樣說話的。”
“那也許是,——因爲我在那個小城裏住得太久了,沒有歡樂,沒有光明,所以我能沉思,我體味了人生;可是我們要快樂,我們要活得好,我們不應該太苦惱自己。”
“你將來能快樂的,——”
“我說是我們,——”
“不是我們,是你,你自己。”
“不要說吧,不要說吧,過些天,等你仔細想過一番再說,……”
道明熱誠地說,緊緊握着她的手,她緩緩地點着頭,好象很留意地聽見又象沒有,她望着窗外,那是一無所有的天空,——只是在那碧藍的天上,浮起一朵灰雲,移動着。好象要把那藍天吞噬下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