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九一八”來了。在日本人高壓之下,連一個公開的紀念儀式也不能舉行,××學院中一些充滿了熱血的青年,在一間大課室裏默默地舉行他們對它的悼念。
有些人緬念着失去的鄉土,在這一天,更深切地想到還生活在那裏的家人,有些人懷着充沛的愛國熱情感到長此壓服下去,也要變色變質的×地,興起無比的傷痛。
“是的,六年了,我們的家鄉在日本人的鐵蹄之下,——”那個報告的主席是一個東北人,他的語音很低沉,更打動了每一個東北人的心,“誰能知道我們受的是些什麼罪!我們的家裏的人,在那邊忍受一切無理的壓迫;我們這些年輕人跟到關裏來總象帶了滿臉洗不清的恥辱。請問,這恥辱是誰給我們的,誰使我們永遠有的?——不錯,我們是些亡省人,我們沒有能盡保衛家鄉的責任;可是那全是我們的責任麼?我們總算千辛萬苦地投到了祖國的懷抱。”
他的話頓住了,他的喉嚨好象被什麼哽住,他的眼圈紅起來,下面的人也多半低下了頭,過了些時他才接着說下去:
“個人的榮辱我們一點也不在乎,就說對於我們全體,有錢有勢的還是那些把東三省送給日本人的人,我們這些農人的兒子,關東草原上生長起來的老實人,忍受了一切的苦難。兄弟總記得那一年的冬天,我們東北人的老幼婦孺,爲了不願意做日本人的奴隸,這麼老遠的跑進關,弄得個進退不得,大冷天站在馬路上象一串求乞的叫花子。對着排頭的原來是幾架新式機關槍。——不瞞各位說,兄弟的七十歲老爹就站在這個行列裏。——從那一次以後,有些意志不堅強的人,一慪氣,又坐上火車出關了!難道這隻怪我們老百姓麼?
過去的事,我們也不必提了,我們的家鄉是全中國。不幸我們又來在這國防的前線,又碰着我們的仇人,看看當前的局勢,到底是誰家的天下?日本兵儘量增加,隨時在各地演習,這種情形立刻使我想到‘九一八’以前的東北,我生怕有一天演習變成實際,把這一方大好的土地又拱手送給鬼子!你們不看麼?日本軍在××以我們這裏爲進攻目標,以×××軍爲假想敵,扒了老百姓的房子,踐踏了老百姓的莊稼,還要他們抹去眼淚給皇軍燒開水,可是我們負責的長官,還有那份心腸和日本軍官在××堂杯酒言歡,互祝健康,他媽拉個巴子的,我們老百姓不是人呵!——”
他再也忍不住氣,把一句野話扔出來,隨後他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了,滾滾地從兩頰上淌下來。他不得不取下來眼鏡,兩手抱着臉。全課室也不斷地響起啜泣的聲音。他強自制止着情感的流露,又說下去:
“——我不得不再說明當前我們是在嚴重的情況之中,在綏遠的邊境,匪僞正準備進攻。其實表面是匪僞,暗中還不是日本人!在我們的近旁,還有‘冀東’。還有大量的日本軍,他們會藉口在我們的內部發動戰爭,我們應該隨時準備,千萬不要再有第二個‘九一八’悲慘的結果。我們還得怎樣自立圖強,把鬼子從家鄉攆出去。這絕不是有關我們個人的存亡,這也不只是我們這一地區的,這是我們全國的生死存亡的關鍵,希望我們大家一致努力爭取,我的報告完了,下面是我們新從關外來的同鄉同學報告家鄉的情形。”
接着一個光頭的,很象一個商人模樣的人站到講臺上,他土頭土腦的向四面行禮,亮亮嗓子才說:
“兄弟就是這樣才從俺們那邊跑出來的,——”
大會沉靜地進行着,到完了的時候,天已經近黃昏了,各自懷着沉重的心情,人們緩緩地散開了,趙剛陪着黃靜玲走出校門,老遠,就看見賣報的孩子們撒開了腿跑過來,嘴裏大聲喊着:
“快看×××戰的新聞!”
跑得紅頭漲臉的孩子很快地就來到他們的面前,他們趕緊攔住他,掏出錢來買一張,急忙湊近那張報紙一看,在報端果然有這麼幾個顯赫的字。
他們同時看到一則極簡要的新聞,說明中日兩軍在××附近,已經開始戰爭。
靜玲的心全被喜悅抓住了,她急促地說:
“你看,——打起來了,——什麼都得有一個限度,——我們的國家出頭的日子到了。”
她那麼激動,都象有什麼塞住她的喉嚨,趙剛卻還保持着應有的鎮靜,回答着:
“我不相信這是真正的開端,也許將來有這麼一天,現在都顯得太早。”
“我討厭你這樣說,趙剛。”——黃靜玲有一點憤怒地嚷着,“你不應該這麼冷靜,你看別的同學們不都高興地跳起來了麼?我走了,明天早晨見,我要趕快把這個好消息帶給家裏的人,他們一定還不知道,我走了,我走了……”
她一邊說着,一邊還時時回過頭來,這一條街上聚滿了××學院的學生,她微笑着望望每個人,一面加緊了自己的腳步。
第二天一個大清早她就跑來了,她興奮得大半夜沒有睡着,精神照樣還是很好,李大嶽上山去接靜宜她們回來,她就跑到學校,她在路上已經買到報紙,她坐在車上貪婪地讀着第一行重要消息,就是說戰爭仍在進行中,中日兩方都派大兵馳赴××。她幾乎自己叫出來。
“一點不含糊,這下子果真打上了。”
街上的人也有異樣的表情,都顯得不安,沒有一個顯得象她那樣快活的。她在心裏盤算着:
“倒要給趙剛看看,看他還有什麼話說!”
於是她就讀着軍事的原因的記載,說是騎着高頭大馬的日本軍官,在××市街上忽然衝進了×××軍的隊伍裏,他不但不表示歉意,還用馬鞭抽打中國的兵士,原來就有幾個兵被馬踢倒了,現在又有兵遭受抽打,惹起其他兵士的憤怒,就把那個日本軍官拖下馬來打了一頓,後來兩邊都增援,對壘戰爭就起始了。
等她到了學校,找到趙剛,就把那張搓揉得有一點爛的報紙朝趙剛的手裏一塞,得意地說:
“你看,你看,是不是真的打起來了?”
“我已經看過了,——”
趙剛依然很冷靜卻很不愉快地說,他無望地絞着手,眼睛象是望了遠處。
“你這個人真有點彆扭,怎麼這麼不爽快,這麼久了,我們盼的什麼,如今真的和日本人打起來了,你卻顯得這麼不熱心!”
“我不是不熱心,我簡直有點不相信,——”
“你還不相信,你不看報紙上說中日兩方都派大員去指揮去,難說這些你也不相信!”
“去是去了,可不一定是指揮,你能保得定他們不是去說和?”
這句話卻震住了靜玲,她也沒有那確實的把握,她也顯出一點頹喪的樣子說:
“真要那樣才叫糟糕!——”她說着,又問了一句,“學校有什麼舉動?”
“大約不會上課吧,不管怎麼樣,我們還是盡力去做吧,同學們正在組織戰地慰勞隊,救護隊,宣傳隊,四處去徵集慰勞品呢,我們也去參加吧,只要弟兄們打一天,我們也要盡力一天!”
這一天,他們果然忙了一天,從課室裏走到操場上,從操場上又走到街上,到下午,晚報都出來了,兩方已經停戰,說是原屬誤會,經雙方大員仔細調查,真相大白,當即停戰,後經商議之結果,中日兵士整隊,相對敬禮互致歉意,然後各回軍營,雙方負責長官決將兩軍調開,以免再發生此類不幸之事件。
“你看怎麼樣,我早就猜到了!”
趙剛說着,可是他一點也不覺得得意的樣子,他坐在石階上,沉痛地把臉埋在手掌裏。
靜玲也不說話,她的心好象落在無底的深淵去了,她緊咬着嘴脣,恨不得咬爛了它。
操場上的人不少,卻很安靜,近黃昏,西沉的陽光把人的影子投射得長長的,錯綜地落在地上。靜玲也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緩緩地移動着她那兩隻沉重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