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玲才上了樓,母親就叫住她,突然問她:
“靜茵的信說些什麼?”
“沒有什麼事,她給您拜年,——您怎麼知道她有信來呢?”
“你大哥告訴我的,都象你,什麼事都揹着我,生怕我知道,——”
“不是,媽,您不知道。——”
靜玲有點急,她就更說不出什麼話來了。
“是好孩子就快點替我寫封信要她回到家裏來,我真想看看她,什麼責任都由我擔,她可以住個把月再回去——”
“我想她怕爸爸不原諒她!”
“都有我就是了,你爸爸也不會罵她,你還看不出來麼,他自從戒了酒之後脾氣可改得多了。”
“好,我告訴她吧。”
“記着,要她趕着年前回來,我們又可以好好過一個快活年,可惜靜珠那孩子。——”
“媽您何必管她,她不配做您的女兒!”
靜玲的那股氣憤仍然是不可遏止地發出來。
“什麼配不配,還不都是我的親骨肉。去吧,快快去寫信吧。”
母親的語音低下來,可是這時候抱着青兒的靜宜走進來,靜玲才放心地走出去。
她才走出來就看見菁姑從三樓下來,不斷地用她那尖嗓子嚷叫:
“這可安靜多了,這可安靜多了。——”
她的眼睛朝天望,簡直不知道她是說給別人聽或是說給她自己。那隻花貓跟在她的腳後,不住聲地叫着。
靜玲站住了,想問她指什麼事情說,一想起是元旦,就不願意和她惹氣,只故意和她說:
“菁姑新年快樂,——”
“噢,原來是你在這兒,怎麼你倒記得起我麼?我有什麼快樂,還不是湊合着過日子,能吃一口飽飯也就是了,說起來是可比不得你行,正枝正葉沒有一點含糊。——”
靜玲的心裏老不高興,心裏想:“你跟我說這些話有什麼用呵!”一看見她頭上戴的一支紅絨花靜玲就又說:
“您頭上的花倒真漂亮。”
“怎麼這也礙了你們的眼?難道我就不配戴這一朵花?”
靜玲不願意再和她爭論,就一轉身,進了靜婉的房,她正和靜純說着話。
“你看真氣人,她簡直跟我找彆扭!”
“誰呀!”
“除了菁姑還有誰?——”
“不要理她,只當沒有她這個人就是了。”
這是靜純說。
“那怎麼成,在理論上說不通,她這麼一個人原來在宇宙中生存,怎麼能說沒有呢!”
“講理論那你更應該原諒她,生理上心理上都算是變態,那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我倒不想多說,我只想改善她。”
“她都是快要活過去的人,還談得到改善?不要管這些小事,眼光放遠,該做的大事還多着呢!”
從靜純的嘴裏聽到這樣的話使靜玲覺得很奇怪,她自己的心裏也想着不該再計較這些小事,因爲連靜純都這麼說。她就轉過話頭去向靜婉說:
“聽說醫生答應你三月就可以起來了?”
“是的,唉!這日子過得真難受,再過幾個月我就又能自由自在地活着了。”
在她那蒼白的臉上,勉強地帶着微笑,隨後又有一點氣憤和一點感嘆地說:
“與其這樣活着,還不如爽爽快快地死。”
“死後也許還有美麗的天國。”
“什麼天國,人死了就完了,化成灰化成泥!”
靜婉的回答倒使靜玲覺得不好意思下來了,她心裏只在想:“真是一切都變了。”她忽然記起來母親的吩咐,她就說:
“我要緊趕着給二姐去寫信,媽說的,媽要她回到家裏過年。——”
“年有什麼好過的,回到這個家裏來可沒有什麼意思!”
“媽既然說了,我只好照辦,回不回來那就是她的事了,我只告訴她這是媽的意思。”
她說着站起來向外走去,靜純也伸了一個懶腰,說一聲:
“你還是歇歇吧,我也回房去。”
靜玲走到靜宜的房裏,她以爲那裏很安靜,沒有想到懸着的是那一對翠綠的虎皮鸚鵡,在小牀裏咿咿啞啞的是學語的青兒,他的手裏還抱着一個洋囡囡,她一看就知道那原來是她的。
青兒看見有人進來,就丟下手中的玩具,張開手臂向着她,她走近牀旁,把洋囡囡抱在手中,很溫存地輕輕拍着。
這許久她簡直忘記它們了,她好象一個不盡心的母親,一朝歸來,悔恨地撫抱着自己的兒女。看見它的臉髒了,衣裳有的也破了,她的心不知有多麼傷痛,正在這時候,靜宜推開門就走進來,靜玲不及放下,臉只是紅漲着。
青兒爽性哭起來了,靜宜趕緊把他抱起來,笑說:
“多麼美麗,小五,你跟孩子搶洋囡囡!”
“不,我沒有和他搶,他要我抱,我沒有抱他,——”
“你,就抱起來洋囡囡,是不是?”
“我只要抱一下,我還是給他的。”
靜宜說着就把洋囡囡送給青兒,可是他只揮着小手。
“你看,小孩子都有氣性,不要玩你的東西了。”
“活該,我給他放在牀上就是。”
她說着,放下去了,用右手掠着頭髮:“我本來想到你這間房子裏寫信,圖個清靜,想不到更熱鬧,我看,我還是回到我自己的房裏去了。”
“不必,我就走,我問你,你們學校還在上課麼?”
“怎麼不上!××事變解決以後更要死板板上課了,好象學生的責任已經盡到了,別的事都不用管,自然就會天下太平似的!”
靜宜對於她的議論象是不發生多麼大的興趣,她就又把話扯到別的上面去:
“你是給靜茵寫信吧?”
“是她的信,問起大姐來的,她很關心你,——”
“你回信告訴她吧,說我呀,——我——還好。”
“媽還說要她回來,她的信裏也說過年的時節最想家,你猜她會不會回來?”
“她,她不會回來。”
靜宜堅定地搖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