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十八

  “我們必須得好好談一下了,我們必須得好好談一下了,你們也得告訴我,你們心裏轉的是什麼念頭!……”

  黃儉之氣急敗壞地說,他不知道是坐着好還是站着好,他的頭不斷地搖着,那副眼鏡好象就要滑溜下來似的,害得他不時地用手去扶。

  靜玲是才被叫起來的,因爲頭一晚是星期六,她睡得遲些,在這大清早她就被搖醒了,還聽說是要開家庭會議,她就急忙梳洗,趕到下面來,所有該到的人已經到齊了。

  父親的話每一句都象是朝她說的,她不得不自己在心裏盤算,準備到該說話的時候發言。

  “——大嶽也不是外人,這次您來到我們家中也將近一年,您來看,這些事,我這個做父親的人算不算得一個放任派?好容易把一個個養大了,今天是你,明天是她,總是不斷地出事,都爲自己打算,誰也不想到我這個可憐的爸爸!我也太無能了,今天在社會上我黃儉之沒有地位,在家裏難說我也只能聽你們的支配麼?……”

  他說着把手向桌上一拍,跟着支起身軀,把他的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這裏有李大嶽,他木木地,毫無興趣地坐在那裏,靜宜是無力而擔心地望着,靜珠只望着自己十隻染得血紅的指甲,一點也不在意,很自然地坐着,靜純空虛地不知看些什麼,他的思想也許遠遠地飛走了,靜玲可是一直緊張地想着,她那滾圓的臉漲得通紅,她想着父親全是爲了她的事。靜婉沒有在,她自從休學以來,就遵從醫生的話,睡在二樓的一間房裏。

  “——你們每人都有自己的路,就是把我的路擠得沒有了。先說靜婉吧,年輕輕的一個人,怎麼就會想到自殺?想死的人沒有死,倒把一家人嚇得個半死!——”

  “不要說吧,爸爸,她是一個病人,傳到她耳朵裏不大好。”

  靜宜低低地懇求着,可是他一點也沒有聽到,仍自說下去:

  “——才上學,沒有幾天,好,病來了,肺不健康,心臟又衰弱,肝也不好,胃還有毛病,唉,唉,一個人哪能有這些病呢!結果是象您母親一樣躺下去了,——年輕輕的一個人,難說就這樣下去麼?再說靜玲說起來倒是一個好孩子,遇上這個潮流,不但不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反倒比別人還來得起勁,您想想看,你們爭的是什麼?”

  “我們要提醒那些漢奸走狗,不能把我們的土地送給日本人,不要使我們做日本人的奴隸。”

  “唉,那些混帳王八蛋有什麼好東西,日本人難說就會被你們嚇倒麼?”他頓了頓,接着又說下去,“還不是白白犧牲,一點意義也沒有,你這樣一來不要緊,全家也都遭了殃,我活了這麼大年紀沒有遭遇的事都來了,那簡直就是抄家!”

  “那不是抄家。”

  “那還不夠麼?還要他們做什麼!這已經就丟盡了我的臉,說不定有一天受了你的連累,全家都送了命!”

  “爸爸,事情不會有那麼嚴重。”

  “你還說,我不比你們知道得清楚!你還以爲你做得對麼?”

  “我並不覺得我怎麼不對,情勢到了這樣,我們怎麼就能馴順地做亡國奴。——”

  “亡國奴,亡國奴,自從有學生運動我就聽見這個名詞,可是至今我們不還是堂堂的中國人?”

  靜玲還想說什麼,靜宜在桌下用手扯了她一把,她就把要吐出來的話嚥住,果然這緘默生了效,父親過些時就把話題轉到靜珠的身上了。

  “你說,你說,你怎麼認識那麼一個人?”

  “還不是在社交場所,經別人介紹的。”

  靜珠極其安閒地回答,可是黃儉之卻捺不住他的氣,簡直是用粗暴的語氣說。

  “他是一個什麼東西?——”

  還沒有等他把下邊的話說出來,靜珠就插一口:

  “戀愛原來是盲目的。”

  “你們認識有多少時候了?”

  “三個月。”

  “三個月就談得到婚嫁?”

  “許多人都是一見鍾情。”

  “我沒有見過,我沒有見過……”

  黃儉之氣得臉都變了色,象撥浪鼓似的搖着頭,可是靜珠仍舊很坦然地說:

  “您大約是沒有見過他,所以引起誤會,我想最好要他來見見您——”

  “我?——我不要看那小賣國賊!”

  “爸爸,您爲什麼要罵人?”

  “我豈止要罵人,我還要打他,你不要叫他來,不然的話,我就用打狗的棍子把他打出去!”

  “那還不如我先走出去!”

  靜珠說着就站起來,靜宜就趕緊攔住她。

  “不要這樣子,你瘋了麼?”

  “不要攔她,要她去,看她到哪兒去?我纔不怕,不要來要挾我。要走就永不回頭,我落得個清靜!——”

  這次靜珠並沒有站起來,不過她失去那副閒逸的態度,鼓着氣在盤算該怎麼辦纔好。

  “散了吧,散了吧,大家都散了吧,我是誰也不留,就是你們都走了,我黃儉之——”

  “爸爸,不要說了吧,我們還是下次有機會再談,事情總有挽回的地步。——”

  “哼,我不怕天塌地陷,我總還是我。”

  他於是笑着,那麼悲愴地笑着,和靜宜先走出去了,靜珠跟着就匆促地跑到樓上去。

  靜玲的心放下一些去,她知道這一次靜珠的事情最嚴重,可是她到底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對方是怎麼一個人。

  她去問李大嶽,他搖搖頭,什麼都不知道,而且還一點也不感覺興趣,她又溜到樓上去,靜純正在讀書,她又不便去打攪。靜宜在母親房裏不知道談些什麼,她就到她的房裏去,過些時果然她回來了,她纔想拉住她問,可是她又走出去,嘴裏許着她:

  “你等等,我就會來,我得先給靜婉試試脈搏。”

  靜玲的心裏想:“大姊倒是一個工作的好伴侶,可惜她用的不是路!”

  這時候,靜宜又推開門進來了,她好象感覺疲乏似的,把兩隻手掌蒙着臉,隨後把頭髮向上一掠,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大姊,你累了吧?”

  靜宜微笑着,搖搖頭,把自己的身軀向軟椅裏一坐,便象極其舒適地輕輕叫了一聲。

  “大姊,您知道爸爸今天到底爲什麼生氣?”

  “都有,靜珠的事重點。”

  “靜珠的什麼事?”

  “怎麼您還不知道?她想結婚。——”

  “同什麼人?”

  “什麼外交專員,她才認識不久。”

  “呵,就是那個請她看戲的小漢奸,他原來和日本人最接近,那怎麼成!”

  靜玲忍不住站起來了,靜宜趕緊攔住她,和她低低地說:

  “您不要嚷,今天晚上我們好好和她談一下。——”

  “這可不怪爸爸生氣,那怎麼成?”

  “晚上說話的時候千萬不要諷刺她,好好勸她,最好把她勸回來。”

  “一定要勸回來,否則我也不能饒過她,她要丟盡了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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