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三十

  完全基於個人的出發點上,想來捨身救人的是黃靜婉,她只是在星期六的晚間回到家裏來,和父親母親都見過了面,星期的早晨,她就匆匆地又跑到醫院裏去了。

  這是因爲那個不幸的詩人王大鳴,被斷定了只有一截有限的時日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先前還多少是當做不怎麼可信的妄言,用一種任意的態度處理,如今一切的轉變正象那個醫生所說的那樣,雖然知道沒有什麼用,也仍舊住到醫院裏去。這個消息,很快地就被黃靜婉知道了,她當時就告了假,趕到醫院裏去看他。

  那正是一個上午,走進那高大的醫院的門,要經過一條長長的甬道,在那甬道里,有更猛烈的風勢,捲起地上的落葉,撲打着對立的高牆,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一下抓住她,使她的腳步立刻加快了。跑出去才又看到那晴朗的天,和耀眼的太陽,——雖然在初冬的日子裏,太陽沒有多大的溫暖,在那沉寂地站立着的一排病房中,她一下就找到了王大鳴的名字,於是她輕輕地敲着門。

  她的心跳着,她有點急,同時又覺得不知道怎麼樣來開始她的第一句話,但是裏面沒有迴應,她就輕輕地推開門走進去。

  在近窗的高牀上,王大鳴正睡臥着。只有兩個星期沒有見面,他的臉上失去了血色。他仰臥着,他的臉部不舒適地扭着,他的長髮,象浮在水上一般地散在白枕的上面。她那輕微的走動的聲音,並沒有驚醒他,她就靜靜地立在牀前,貪婪地望着他的睡相。她那無由的愛情,一直也不曾衰落,想着果真有那麼一天,她的眼睛就溼潤了。她想那也許是不可能的,許多人世間的事原來有奇蹟般的變化,由於她的不滅不變的真情,也許有一個想不到的轉機,“那麼,”她想,“一切事就都另外是一個樣子了。”

  當她正這樣想的時節,王大鳴睜開了眼睛,他好象一點也不驚訝,(或許他已失去了驚訝的能力,)他呆呆地用那一雙遲鈍的眼睛望了些時,才低微地,稍稍帶了一點驚奇的語氣說:

  “原來是黃小姐,我沒有想到,請你原諒。——”

  他一邊說,一邊伸出那隻突露着青筋的手,等着靜婉纔要和他握手的時候,他突然又縮回去了。

  “我不大方便和人握手,我的病是傳染的,請坐吧,那邊有一張椅子。請你看,我的臉好麼?”

  “很好,和從前一樣。”

  “我瘦了麼?”

  “不覺得瘦——”

  她續說了兩句謊話,連自己都覺得語調有些不自然,可是他卻滿意地說:

  “是呀,我也這樣覺得,可是這個鬼醫生不知道爲什麼,一定要我住院,這簡直是有點拿我開玩笑!”

  他好象很不平似的敘述着,可是他分明地覺察到他對於人生那份灑脫嘲弄的性情不復存在了,他起始感到對於人生的留戀。

  “今天天氣好吧?”

  爲了要給他點安慰,她故意地說:

  “不怎麼好。”

  “不是有大太陽麼?”

  “有太陽也沒有熱力,風又大,——”

  “唉,只要有陽光,就是美麗的了,如今我只想起當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坐在稻草堆裏,秋天的太陽照出一片金子的顏色,使我的眼都不大睜得開,我也正好閉起眼睛來夢想着——我不知道那時候我到底想了些什麼,我也許想着趕緊長起來吧,如今我長起來了,可是我只覺得悲哀。……”

  “過兩天你好了起來,大太陽還在等你呢。”

  “可是歲月不等我了呵,它很早就不再等待我了,我也是一無所有了,除開我的一身哀愁。”

  “只要你好起來,再得到健康,你什麼都能夠得到的。”

  黃靜婉深情地說着,不自覺地臉紅了起來。可是王大鳴並沒有想到許多,他只是象一個缺乏自信心的人重複得到了保證那樣快樂,勉強地笑着說:

  “是那樣麼,我是就要好了麼?”

  實際上他的病並沒有好起來,在以後不斷的探視中,她只發現他的顴骨顯得更紅了,兩頰更瘦陷了,一對眼睛更沒有光彩,手臂也瘦得可怕了。可是他的聽覺變得異常敏銳,一點微細的聲音也不能忍耐;他的眼睛也不能忍耐光線,他的性情也變得異常暴躁,有時候簡直是無理的蠻橫。

  在星期日這天的早晨,靜婉是和靜純一路到醫院裏去的。當着推開病房的門,一個醫生正在爲他診視,靜婉象是和這個醫生都熟了,當着王大鳴沒有看見的時候,那個醫生無望地搖搖頭。

  醫生出去的時候,靜婉趕緊隨他走出去,不信似的問着:

  “大夫,您看他近來怎麼樣?”

  那個醫生還是固執地搖着他的頭:

  “沒有希望,沒有希望,至多不過兩個星期。”

  “難道就真的沒有一點辦法了麼?”

  “那是超乎人的力量以上了,照我的診斷,那是一點挽救的法子沒有了,我們現在所能做的,只是怎麼樣使他毫無痛苦地離開這個世界。”

  “是這樣麼?——”

  她突然間張大嘴哭起來了,她就走到庭院的中間倚着一株白楊哭着。寒風吹着她那被淚水浸溼的部分使她感到刺痛,可是她不能制止自己的情感,一直到淚好象已經流盡了她才止住。她用手帕擦着殘留在眼睛上的淚水,在走廊的盡處站了好一些時她纔再走進病室去,使她驚奇的是那裏面又加了四個探視的人。其中的一個女的她知道是秦玉,有一個男人也很面熟,可是想不起來他的名字。他們只是相互地點點頭,沒有說什麼,一齊把憂鬱的眼睛望着病人。

  他已經不大能說話了,他也沒有看到別人的樣子,他的眼睛閉着,嘴微微地動着,嘴脣現出一種青灰的顏色。他的眉緊緊地皺着,有時候無頭無尾地吐出幾個字音來,那是不爲人所瞭解的,象謎一般的斷語碎句。

  秦玉始終沒有走近他的牀前,一張絲手絹緊緊地掩了嘴,她那美麗的臉裝成一副愁苦的樣子,時不時地搖着頭。

  沒有人說話,她進來不久他們就要走了,又打過一番招呼之後,靜純送他們走出去。在這時候,靜婉忽然起了一個勇敢的念頭,她站到他的牀前,把頭俯下去,把自己的臉貼在他的臉上,那灼熱使她吃了一驚;可是由於她的涼潤,王大鳴緩緩地張開了眼睛,她卻立刻羞赧地移開了。

  “你,你,你是哪一個?呵,……天太熱了,人生是多麼辛苦的一次旅行呵!我真疲乏了,怎麼,怎麼,你還有這麼多的精神?”

  她沒有回答他,她不能回答他的話,她一想到不久在她那眼睛裏宇宙便不再存在了,心裏就忍不住一陣痠痛,她的淚又從眼角垂下來。她的心裏想着:

  “天地是多麼不公平呵,偏要那些庸碌的人沒有用的人活着,充滿了這個世界:一個天才,一個曠世沒有的天才卻不能活下去了,這,這真是多麼使人傷心的事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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