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三十四

  又一天一陣繁雨把整個的山打得叮叮淙淙地響,雷在山谷間滾着,更威猛,更響亮地搖撼着天地,急驟的雨點是它帶來的,從窗外一直到裏面,連關窗也沒有來得及,關上了之後,雨水立刻衝淨了玻璃上的塵土,可是這番急雨也是在一陣雷聲之後消歇,趕緊推開窗子,檐間和路邊,平白地添了無數流泉,有的奔放,有的清脆,增加了許多高低不平的音響。

  雨並沒有全停,還斜飛着濛濛的細絲。洗過的樹葉,那番碧綠象要從葉尖上的水珠滴下來。

  靜玲懷着孩子般的喜悅跑到靜宜的面前說:“大姊,我們出去玩玩好不好?”

  “雨還沒有停,路又溼,有什麼好玩。”

  “就是這樣纔好。路雖然溼,可是沒有泥。雨還沒有停呢,正好有一把油紙傘,大姊,你看外邊多麼好。在城裏再也沒有這樣的好景緻!”

  “靜玲,我不能去,你不看——”靜宜說着,故意把抱在手中的青兒指給她看,接着又說,“過一下媽的午覺又要睡醒了。你想我怎麼能脫得開身呢!”

  “我看你全是自己把自己套起來,而且一點意義也沒有!”

  靜玲好象有一點不高興,一面說一面咬着大草帽上垂下來的細繩,靜宜只是很平淡地微笑着,好象在那笑中說出來。“你不過還是一個孩子,你還不大知道人世間的事。”正在這時候她忽然看見從樹林那邊閃出來幾個戴草帽的男女。就立刻向靜玲說:

  “你不用氣,你的朋友來陪你了。”

  靜玲不相信似的把頭一擡,果然看見那邊走過來的幾個人,她的心裏正在想:“他們也不一定是來找我的。”那些人已經叫着了:

  “黃靜玲,黃靜玲……”

  靜玲高興地應着,急匆匆和靜宜說過再見,就跑出去了。來的正是趙剛他們幾個人,有的撐着傘,有的戴了草帽,趙剛是光着頭赤着腳。

  “我正要出去呢,找不到同伴,你們倒來了,……”

  “那不好麼,我們可以一路到山頂上去,天也許會晴起來。”

  “還晴呢?這麼大的雨點落下來!”

  “那不是那樹葉上下來的水滴,現在只下毛毛雨了,剛纔我們還看見一絲陽光。”

  “好,我們上去吧,上去看一定更有趣味!”

  靜玲興奮地說着,她的聲音很高,可是流水的聲音卻蓋住了她的語調。

  “我們手拉着手向上走,一定能走得快些,還省點力氣。”

  不知誰在這麼說,他們果真就拉起手來,他們一共是六個人,方亦青、趙剛、李明方、向大鐘、宋明光,還有靜玲。

  在路上他們時常遇到同學或是別的學校的學生。他們有的是一邊走一邊唱,有的在路邊採着鮮菌,有的象詩人一樣地在水邊呆坐,在一把大油紙傘的下面常是兩個人,他們故意遮住他們的臉,可是從衣服上看得出那是一男一女。

  過了紫石園,再向上的路就被若雲若霧的白茫茫一片鎖住了,有的人,多半也是由於疲乏,就有了藉口懶懶地說:

  “上邊沒有路可走了,就在這裏玩一下好了。”

  “那算什麼!我們還得跑到頂,要不然就算是孱頭!”

  向大鐘得意地嚷。

  “我們稍稍歇一下,回頭再走上去。”

  這是宋明光的話,這得着大家的同意。

  “這樣好,這樣好——。”

  他們走進了紫石園,有的用手掏着泉水喝,有的在池邊看着那些向水面接喋的游魚,細雨把水面漾着碎紋,魚又在吐着泡,一個個的小圈漸蕩漸淺,向大鐘和黃靜玲不願意坐下來休息,在園裏繞了一個大圈,在靜僻的所在,他們又看到一對對偎依着的男女,跑回來的時候,黃靜玲彷彿厭惡似的說:

  “我們走吧,我們走吧!”

  當他們又在路上走着的時候,靜玲才提起來:

  “我真不明白這次大露營爲的是什麼?”

  “還不是一面團結自己一面向民衆宣傳!”

  “當然那我也知道,可是你們沒有看見麼,一對對的人來幹什麼?難道真的是來避暑麼?”

  “嗐,那總是少數人的行動,以後想法子糾正一下就是了。你看,上山的路全被霧鎖住了。”

  “那可得小心;滑下去可不是玩的。”

  這引起每個人的注意,他們不再說話了,只是一心地埋着頭看着腳底下的路,同時也很謹慎地把腿伸出去試探着。

  “你看這裏還有太陽呢!”

  不知誰這樣高興地喊,大家把頭擡起來,果然看見耀眼的陽光,還有那澄藍的天,再往下看,雲霧原來都留在腳下了。

  “這真是奇怪,還沒有看過。”

  黃靜玲也很興奮地叫着,大家就更用一番力朝上走,不久就到了豎立着“紫雲第一峯”的山頂。

  “到了到了——。”

  在那石刻的右邊一面不可攀援的峭壁上刻了一個極大的梅字,靜玲就好奇地問:

  “那個大梅字是什麼意思?”

  “就是那個出名的戲子梅××刻的。他好象也打算把他的名字給所有的人看,和世界永存。”

  “呸,他憑什麼?”

  “可不要說人家還是博士呢,中國的藝術都靠他才能在海外發揚。”

  “看那些有什麼意思,你們轉過身來看看我們居住的城!”

  他們轉過來,望下去只是一片綠色的海,只是在樹葉沒有完全蓋住的地方看出雪白的粉牆和大紅的欄杆。更遠處只看見矗立的塔,和發着反光的黃色的琉璃瓦。

  “你們看,那一塊是怎麼回事?”

  從伸出去的手指望去,就看到那模糊的一片,象凝聚着的煙。

  “那是在下雨呢,夏天的雨真是這樣,這邊是晴天,那邊落大雨。”

  “真好看,真好看,怪不得孔夫子說,‘登泰山而小天下’,我們現在是,登紫雲而小××,我真還以爲那些景物,都是玩具一般擺在我的面前,你們想城裏的人會不會看見我們。”

  “你真呆了,我們也沒有看見城裏的人呀,連街道和房屋還多半被樹擋住了,你既然看不見他們,他們怎麼能夠看到你?”

  “可是我總覺得我是站在無數人的面前,他們看得見我,我也看得見他們,我真想喊叫幾聲,要他們都聽見——”

  “聽見什麼!”

  “聽見我的聲音。”

  “得了吧,大約只有你自己聽見,還有我們聽見,——”

  “那是不如閉住嘴吧,省點精力,——”

  “不要說吧,你看,那邊的雲霧擁過來了,快點向下跑吧,一會兒就要看不見路。”

  “好,好,走吧,——”

  他們緊接着向下跑,可是雲已經趕到他們了,誰也看不見誰,腳步自然就慢下來,細雨又在淋着,他們只得抑揚地呼喚,模仿幻想中的呼號。

  “喂——哪一個在前頭?”

  “我——呀,——你們的朋友向大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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