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三十九

  曾經用鮮血和寒冰裝點過那條繁盛的××大街的街心,如今那些爲外國人而存在的商店正用那兩種顏色裝飾他們的櫥窗:白的是一團團的棉花鋪在下面,用細線粘起懸在空中;紅的是那個長着白鬍子的聖誕老人的光帽和寬袍。在它那笑得合不攏的嘴裏,有紅的舌頭和白的牙齒,……

  但是中國人還有什麼可笑的呢?除了那無恥的,卑賤的奴才的笑聲,中國還有什麼值得笑的呢?

  笑聲卻充滿了四周,新年是近了,耶穌聖誕節更近了,整個城市卻象遵從他的教條:被人打了左嘴巴,把右嘴巴也獻上去。成了一個打腫了的臉硬充胖子的情況,畸形地發展着。高貴的無用禮品從這裏送到那裏,在華貴的飯店裏,在戲院裏,在溜冰場裏,在大老爺的衙門裏,在妓院裏,……到處充滿了笑聲。這笑聲蓋住了那悸動的古城,可是當着它要怒吼的時節……

  靜玲靜婉和靜純吃過午飯之後,結着伴一同從家裏出來,說是到戲院去的,走到樓下,李大嶽也加入他們;可是走出大門,他們就分路了。靜純和靜婉大約是去參加王大鳴的追思會,靜玲是打定主意要去看看趙剛和向大鐘。走出了秋景街,靜玲就歪着頭問李大嶽:

  “幺舅,你到哪兒去?”

  這一問到把他怔住了,他不知道怎麼回答纔好,這時候他才注意到身旁已經少了兩個人。

  “我,——我不知道到哪裏去,聽你的吧。”

  “我自有我的去處。——”

  “你到哪兒去?”

  “何必問我呢,要走就跟我走,要不然的話,我們就在這裏分手。”

  “那我還是跟你走,這個悶日子也真難過。”

  他們就急匆匆地走着,不說一句話,這幾天又把靜玲給憋夠了,到底不知道許多事情進行得怎麼樣。她的心極焦灼,一心一意地趕路,連頭也不擡起來望。她知道他們已經離開醫院,搬到離××學院不遠的公寓裏去,她就一直奔那邊去。

  到了公寓門口的時候,正看見趙剛出來送客人,看見他們,就高興地說:

  “我想不到你們今天來!”

  他們一齊走進了他的屋子,那是一間放了兩牀窄鋪板再也沒有什麼空隙的小屋。一個煤球爐子和一張書桌,把人逼得連轉身的可能都沒有了。書架和箱子都吊在壁上,地上灑了白石灰,向大鐘沒有在,他們就坐在他的鋪邊。

  趙剛的手臂還是吊着,石膏模型已經取下來,他顯得瘦了,可是他卻一點也不頹喪。

  “怎麼樣,近來有什麼消息麼?”

  “你覺得怎麼樣?”

  “表面上好象兩面都忘記了,死的死了,傷的傷了,大家仍舊準備快快樂樂過新年。”

  “不見得吧,你不知道就是了。當局對日本人能放鬆,對於我們可是一步比一步緊,一直到現在,他們還認定這次運動有人在背後操縱,所以大放人馬想徹底查辦,你說好笑不好笑?”

  “當然,這是他們一貫的作風。”

  “方纔幸虧我送客,否則你還不一定遇得見我呢,我們都用的假名字,這還是向大鐘提議的。許多大學的負責人,多半都避起來了。”

  “那怕什麼,既然來到了××公寓,我還不會挨着門問?不過都躲起來還怎麼辦事?”

  “自然不是都躲起來,第一批下鄉的人昨天已經回來了,他們簡直是給押解回來的。前面是陌生的環境,後面是追蹤的人,一擠,就沒有路可走了。說起來也是難事,鄉下的老百姓雖然好,可是他們纔不容易相信別人呢。想說服他們,真得費點功夫,還沒有等你有點成效,後面的人早就抓到你,那你說可還怎麼辦?”

  “我不知道這些當局是什麼心思,難道就把這些馴良的老百姓留給日本人麼!”

  “但看那些乘着假期回家做工作的人如何吧,那本鄉本土的,總好說一點,而且也不引人注意。要說也是,一大羣又是男,又是女,走到哪裏不打眼?”

  “那麼一切就都這樣停頓下去麼?第一批迴來了,爲什麼沒有第二批?”

  “第二批有什麼用,出去之後受了許多苦照樣還是抓回來。我看明年總得還有一個具體的行動。”

  趙剛深思似的用手摸着下巴,李大嶽好象一直不十分關心這些細節似的在望着爐裏紫藍色的火焰,黃靜玲的心感覺到一種重壓,她於是說:

  “這房裏的空氣不大好。”

  “那我們到外邊去走走吧。”

  李大嶽趕着說:

  “也好,”黃靜玲說了站起身來,“趙剛你不出去麼?”

  “我不出去,太不方便。”

  趙剛微笑着回答她。

  “那我們就走了,過兩天再來看你。”

  “好吧,過年後再見。”

  趙剛也把他們送到門外,望不見他們的背影的時候,才獨自走進去。

  靜玲顯然是不愉快了,她還是一聲不響,低着頭,遲緩地走着,空中震盪着鐘聲,時時有些人從她的身邊走過去,唱着聽不懂的歌曲。

  “靜玲,我想起來了,今天××溜冰場有化裝大會,我們去看看好麼?”

  李大嶽象發現什麼似的驚異地和她說。

  “怎麼,今年還有這種玩意?好,我倒要去看看。”

  怕會誤了似的,他們急匆匆地趕了去,到了××溜冰場,就看到那門前異常冷清。

  “你記錯了吧?”

  “不,你看那裏不還有一張廣告,我們可以過去看看。”

  在那廣告上分明寫着幾個大字“慶祝聖誕化裝溜冰大會”,時間是晚七點,而且參觀要花一塊錢買門票。他們閒散地走進去,正看見工人在冰場上灑着水,全場都拉起來紅的綠的小電燈,還有五顏六色的紙花和軟玻璃片。

  “我們先回家吧,晚上再來看。”

  “不成,晚上他們就不願意我出來,幺舅,你請我在外邊吃一頓,好不好?”

  “那倒沒有問題,就是怕家裏人惦記。”

  “不要緊,跟你出來,家裏人放心的。——你看這些公子哥兒,少爺小姐,不知道要怎樣熱鬧呢?”

  他們說着又走出來,天已經漸漸地黑下來了。可是代替太陽的有輝煌的電燈,近來,更象日本的夜市一樣,在街旁有無數的貨攤,各自點着一盞明亮的燈。在那燈光下面,是一些假古玩,假字畫,還有一些廉價的日本貨。

  “這真不象話,全是日本派頭!”

  “幺舅,你去過日本麼?”

  “提不上去,當初去考察過一次。”

  “這我還沒有想到,你也到外國去考察過!中國的政客軍閥,不得勢的時候不是養病就是考察。聽說有一回不知道是哪一國的當道和中國公使說,以後如果有人來,用私人名義,他們也竭誠招待,總是頂着個大頭銜,真是不勝其煩!沒成想,你也考察過!”

  靜玲好象故意譏諷似的向李大嶽說,弄得他有點窘,心裏說:“我們纔不是那種考察團,我們是派去真正考察的。”可是他的嘴裏說:

  “算了吧,五小姐,我們也不配。天不早了,你說到什麼地方去吃飯?”

  “你叫我什麼?”

  靜玲一點也不讓他。

  “我說靜玲,咱們找個地方吃飯吧。”

  等到他們吃過晚飯趕到××溜冰場,那已經到了七點,從遠處就看到那個用電燈和松枝堆起來的牌坊,大門前汽車叫着,擠着,人們倉皇地朝裏走着。在買票的時候那個人說:

  “你們真巧,再來晚一點連票也沒有了。”

  果真,他們買過了兩張票,他就下了窗門,掛出一個小木牌,上面寫着:“場中客滿,明日請早。”

  他們擠進去,擡頭一看,方纔的那些記憶完全沒有了。一切都象改造過一番,在冰場的中央,立着那顆直抵棚頂的聖誕樹,四圍點綴了無數的星星一般的小電燈,此明彼滅的好象眨着的眼睛。人造的霜雪的片屑,溫柔地附在枝葉間,包紮得極好看的禮物,象果實一般垂在四圍。那裏有可愛的赤裸的洋囡囡,還有穿着古裝長衣披着金黃色頭髮的也可憐地吊着,象流蘇一樣披下來的是那五顏六色的綵線,可是由樹頂那裏,把繫着好看的花朵和電燈的線給一直引到四圍的觀客的座位上。那些高貴的客人女人們,塗抹着厚的脂粉,披着不同顏色不同式樣的大衣,偶然伸出那纖纖的手指,珠鑽必定發出閃眼的冷光。男人們坐在那裏,伴了太太的顯着道貌岸然的樣子,陪了朋女們來的,裝做又殷勤又體貼似的。

  站着的人,用全身的力量支持自己,擠着,都在等待着什麼似的。柔靡的樂聲,在空中充溢着,迴盪着。

  “這種享樂,真可恥,真醜惡,——”靜玲回過頭去低低地和李大嶽說,下半句卻說給自己,“只有那個古式美人的洋囡囡怪惹人愛的。”

  “想不到,這個時候。——”

  李大嶽也憤慨地說着,他用兩份力量站着,一面支持自己,一面提防別人擠到靜玲。

  “真就有這麼多沒有心肝的人來看!”

  才說完這句話,她自己也笑了。

  “我看有許多人也和我們一樣——”

  李大嶽很聰明地接下去。這時樂聲忽然停止了,冰場裏面忽然有了一個紅長袍,白鬍子的假裝的聖誕老人,他一個人滑了一圈,張開那個嘴笑着,人們鼓着掌,音樂也伴和他的笑音奏起來。然後他站住了,用做洋人的音調不知說了些什麼,於是樂聲又起來了,他用頗有技巧的方法做了幾種滑稽的表情。

  “幺舅,你聽,他說話的聲音象不象救世軍傳道?”

  “青年會裏的人也那麼說話。”

  正巧他們的身邊站着一個長臉,戴眼鏡,剃得發青的下巴,梳得很光滑的分頭的三十歲左右的男子,把眼睛惡狠狠地朝他們望一下。黃靜玲偷偷地推李大嶽一下,他們就又沉默了。

  正在這時候,樂聲又猛地一響,通着更衣室的門大張開了,好象打開鬼門關似的,形形色色的人,一下都涌進來了。

  掌聲不斷地響着,笑聲也哄哄地起來,一下把那音樂的聲音都蓋住了。人總在一百以上吧,在那個冰場上自如地溜着,——有塗了一身黑油裝成非洲土人的,有象從棺材裏才擡出來的滿清衣裝的男女,有扮作鄉下姑娘的,還有一個扮成黑綠的烏龜。有一個人扮成飛鳥,就永遠平伏着身子,向左右伸開有明亮羽翅的手臂。有人裝成英雄般的拿破崙,有人扮成小丑似的希特勒,但是惹人愛的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她穿着白毛的衣裳,頭上豎着兩隻尖耳朵,她扮成一隻可愛的小兔,她也象兔子一般活潑地在人羣中鑽來鑽去。

  “幺舅,你看那個小孩子多麼可愛!”

  “真是,她總是,是——可是爲什麼把這一個純潔的孩子放到這裏呢!”

  李大嶽喟嘆着,可是靜玲並沒有注意去聽,她一心一意地注視那個小白兔。

  隨着那隻小白兔,她就看到靜珠,她立刻驚奇地告訴李大嶽:

  “幺舅,幺舅,你看靜珠也來了!”

  “在哪裏,在哪裏?”

  “那不是麼!就是那個扮成璇宮豔史裏女王的那一個,她的身後總跟着那四名兵士。——”

  “噢,我看見了,不知道她哪裏弄到這身衣服,還挺好看的。”

  “俗氣得很,她簡直什麼也不懂,就知道把這種不高尚的電影抓住不放。”

  靜玲一面說着,一面搖着她的頭,當她回過頭來的時候,故意撇着嘴,因爲她缺了門牙,嘴顯得格外癟。這時美妙的音樂響起來,場上的人們合着節奏的迴旋溜着。個人賣弄着特出的技術,鼓掌的聲音這裏那裏地響着。

  那個聖誕老人在場中奔跑着,有時裝做老邁的樣子,故意象要跌下去;可是並沒有真的摔倒。有時候他還抓到那個小白兔,便舉起她來,或是把她挾在腋下。

  靜玲象是不滿意似的搖着頭,那些青年人,那些笑,那些音樂,只使她感到憤慨,她還想到這場面該在那裏看過,她記起來了,那是從歷史影片裏,描寫暴虐的古羅馬君主,怎麼樣廣集市民,恣意飲樂,於是在廣場中放出來飢餓的獅子,然後又放出那些聖潔的教徒,從前是受難的,現在轉爲人們享樂的;可是現在還有什麼樂可享呢?鮮血的鬥爭,難說還喚不醒這羣醉生夢死的人麼?

  他們卻正狂歡,忘記了自己,也忘記了民族,也忘記了一切。座客把彩色的紙條糾纏在人的身上,好象要把那無恥的行徑,卑劣的心結成一個大的,一個更大的。

  光滑的場面已經浮起一層冰粉,這時音樂換了一個調子,許多人那麼熟稔地和諧地張開嘴合着:

  沉靜的夜呵,

  聖潔的夜呵,

  一切是靜謐,一切是光耀……

  忽然訇的一聲響,整個的冰棚象一隻海船似的猛然搖晃起來,電燈熄了一大半,清脆的破碎的聲音象山谷中的迴音似的響着,誰都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慌急得連狂叫一聲也沒有,把運氣和生命都交給不可知的手中,只是什麼都看不見了。濃厚的白煙充滿了空中,硫黃的氣味猛烈地鑽進鼻孔。沒有音樂,沒有抑婉的歌聲,這時只有尖銳的,女人的慘叫,在撞擊着每個角落。

  靜玲也嚇住了,她抓緊了李大嶽的手問:

  “這是什麼?呵?”

  “炸彈,不要緊,小得很,沒有什麼大作用。——”

  “好極了,好極了,得警告一下。”

  這時她才直起伏下去的身子。可是她還是什麼都看不見。人擁擠着,不斷地哭號,不斷地叫嚷。

  “跟定我,我們走吧。”

  沒有高貴的舉止,沒有禮貌,人羣雜沓地都想從那個小門擠出來。

  李大嶽把靜玲幾乎是從裏邊拖出來,到了外邊,走到對面的路上去,靜玲才喘了一口氣說:

  “我可出來了!”

  可是她的心裏還隱祕着一點想念,那是那個漂亮的洋囡囡,還有那隻可愛的小白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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