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母親顯得特別好的興致和她們談話,顯然她還不知道這許多事,靜婉已經夠她擔心的了,她時時提起來,她說從她那緊皺着的眉就看出她有病,要不然,一個人不會那樣的,她只盼望到夏天她們還是住到山上去,那麼她就會養好了。
好容易從母親的房裏出來,菁姑又象影子似的隨了她們,花花在她們的腳下纏,不住地叫着,她好象已經知道點什麼,就用那尖鼻子到處嗅,想從她們那裏聞到些不幸的消息。說到靜婉,她就一口咬定那是女兒癆,嘴象連珠似的說着:
“不得好的,不得好的。……”
“姑姑,您不要用這麼高的嗓子,怕三妹聽見了不舒服,——”
“那怕什麼,有病早問醫,我還不是一番好意,提醒你們,難說我還盼她死麼!”
這個“死”字說得那麼重,在每個聽到的人的心上投下黑影,靜玲緊緊地咬着牙,恨不得狠狠給她一拳,恰巧她那兩片薄嘴脣又向她扇動起來:
“五小姐,您這兩天忙吧?”
“菁姑,這是什麼意思,跟我說話用不着用‘您’字。”
“禮多人不怪,我這個倒了黴的人,還不得處處小心,免得招災惹禍。”
“這是什麼話,跟我說這些有什麼意思?”
“我哪敢有什麼意思,——”她用那幹嗓子叫着,不服氣似的搖着她那小腦袋,然後偏着一點說,“您還不是黃門一家之王,誰還惹得起!不要說我,連那些校長憲兵您都說打就打——”
“菁姑,您說這些幹什麼,這又是過去的事。——”
靜宜實在怕又弄出什麼事來,就插嘴說,可是她並沒有因爲她的勸止就停了嘴,反倒更提高了嗓音:
“怎麼,有別人做的,還沒有我說的麼?我偏不信。——”
“不是那樣,說有什麼用呢,不過把小事化大,再惹一番脣舌。——”
本來靜玲要說話的,靜宜又扯扯衣角攔住她了,就替她說。
“難說我就是那麼一個搬弄是非的人麼?好,我就知道這兩天又要惹氣,我眼跳了三天,我都不下樓來,果然下了樓,你們就都容不得我了,把我看得比外姓人還不如,誰還拿我當人,我真不如死了好,死了好。——”
她一邊說,一邊輕輕打着自己的嘴巴,兩隻腳還同時地跳着。
“菁姑,您這是何苦呢,誰也沒有說什麼,——再說都算是您的晚輩,就是說得輕呵重呵的,您也得多包涵,犯不着生氣。我媽媽也才睡下去,這陣鬧了她,睡不着,這一夜就不用打算再睡了。——”
“好,我知道,別人都比我重要,我還是回到我的樓上去,從此三年不下來,看你們怎麼樣!”
說完了,氣沖沖地走出去,又是很重地踏着樓板走,等她走上樓去,靜玲悄悄地爬上樓梯,把樓梯上口的一塊木板蓋好,又悄悄地下來,這時靜純正站在他的門前,他的嘴裏銜着一個菸斗。
“剛纔是什麼事情?”
“沒有什麼,她故意吵一頓上樓去了。”
“真討厭,她簡直是我們家裏的不祥之鳥!”
靜純說過後,又回到房裏,關起門。她也就走回靜宜的房裏,告訴靜宜她做過的事情,靜宜就急急地和她說:
“那可不好,萬一有什麼事可怎麼辦,再說給她知道了她更要大鬧一番。”
“不會有什麼事,回頭我們和靜珠談話,保不定她又要悄手悄腳下來,明天清早我記着打開就是了。”
“也不用您打開,回頭我吩咐阿梅還靠得住些,好了,我們去看靜珠吧,記住,不許諷刺她,也不許罵她。”
“我聽大姊的話,你看今天不是兩回我都接受你的暗示,閉緊了嘴麼?”
她們說着已經站到靜珠的門前了,輕輕地敲着門,就聽見裏面象音樂般地應着。
“請進來,——”
她們推開門進去,正着見她穿了一身紅絨的睡衣,手指裏夾着一支菸,看見是靜宜,怪不好意思地把那支菸放下,笑着站起來。
“我還不知道你會吃煙——”靜宜說着,一面用手絹掩着鼻子,在那柔和的燈光之下,那氤氳的煙,正象雨後山林間的雲霧那麼美麗地飄着。
“我不大抽,悶的時候就想抽。”
靜珠做着漂亮的手勢,可是靜玲什麼也不管,先把嚴閉着的窗戶打開,回頭過來又說:
“點着的煙真嗆人,你要是不抽,還是弄熄吧。”
靜珠也沒有說什麼,拿起那根菸蒂,走了兩三步,就投向窗外去,那點燃着的火亮就一直墜向無盡的黑暗中去了。
“你不會麼?”
靜宜關心地拉她的手,她笑着搖搖頭;可是隨手又從牀上揀起一件外衣披在身上。
“你好象在想什麼事情似的。”
“唔,我想得很多,心裏亂得很,後來索性不想了,過一天算一天,總有一天——”
她說到這裏頓住了,兩隻手指絞着,先是用牙齒咬着上嘴脣,過後又咬着下嘴脣,好象這一切都是阻止她把話說出口似的。然後她很巧妙地換了話頭:
“我們都坐下吧。”
雖然她裝成極不在意的樣子,但她的心裏一直在盤算着,她還不能做一個肯定。
“你的事情怎麼辦呢?”
“我也不知道呀——”靜珠答着,聳了聳肩,“我有點聽天由命。”
“他叫什麼名字?”
“楊風洲,還是我們的同鄉。”
“噢,原來是他,我看見過,我看見過,在報紙上,他是個禿頭——”
靜玲急急地說着。靜珠就顯得一點不高興,說:
“我並不以貌取人——”
“眼前他倒是一個紅人,所有中國和日本的交涉都少不了他,每天報紙上都有他的名字。”
“我不注意他的事業,我知道他人很好,對我更好。——”
“你怎麼知道他對你好?”
“難道我沒有眼睛麼?我當然看得出。——”
“你可知道,他對我們的國家不好。”
“那是他的事業,我不管,——而且這些事我們也弄不清,不能人云亦云,他就親自和我說過:‘我不怕別人罵我是忠是奸,到死了以後才能斷定。’”
“你就相信了?”
“那倒不一定,我自己總有自己的見解。”
“那你的見解是什麼呢?難說就是把你這麼一個年輕輕的生命交給那個莫名其妙的中年人,平常既沒有聽見你說過,和你來往的時間又短,這麼輕易就把一生葬送了,——”
“怎麼能說葬送呢,沒有一個人能佔住我的,也許我以爲一個人是很好的丈夫而不是一個愛人,在愛人之外,我還要有許多朋友,假如我是一個太陽,我就不能把我的光只照一方。——”
靜玲聽到這裏,幾乎要笑出來,她心裏想:“這個比方夠多麼不恰當!”
“假使對方的思想和你一樣,那怎麼辦呢?”
“那我們是合則留,不合則去。”
靜珠很悠閒似的說,好象這一切問題她都思想過的樣子。
“你知道,他們這些小官僚今天在社會上有了點地位,不會是一個獨身漢,他也許要有外室者象你這樣的年輕女子,他已經到手了兩三個,那你的一生不就毀了麼?”
“他得跟我正式結婚,我能生活得舒服,男人過了三十性情才定,他懂得體貼人,會順從我的意思——”
“聽說他有四十歲?”
“不,三十八歲,按照外國算法。”
“你記得,我怎麼不記得?”
“你記得,我怎麼不記得,他還告訴過我,男人選擇妻子的標準,年齡是他自己的年齡被二除,再加一,那麼卅八,十九,二十——我才只差兩歲。”
“得了吧,是再加七,該是廿六。”靜玲不服氣地糾正她。
“廿六,也差不多,我纔不管這些!”
“好妹妹,你不要都照你自己的方法計算,你也替別人想想,我們雖然不必有什麼門第之見,可是你想,那個楊風洲是一個什麼人?難道你真想從此就丟開雙親,丟開自己的兄弟姊妹,和那樣的一個人白頭偕老麼?”
“我還要說,在你是一步路,靜珠,在我可是從姊妹一變而爲仇敵。”
靜玲也誠懇地說,這在她還是少有的,她也想用真的情感打動她。
靜珠用跳舞的步子往返地走着,看得出來她的心也正在躊躇,靜宜不放過這個好機會,便又誠意地說:
“——好妹妹,你該聽我一點話,你正該好好地生活,好好地戀愛,這個世界原來是你們的?——”她說到這裏自己忽然覺得心一酸,有無限的感觸涌上心頭;可是她即刻遏止住自己的情感,接着說下去,“年輕的人應該和年輕的人在一起,不要只看眼前,要把眼放得遠大,將來的世界,也還是青年一代的世界,那麼爲什麼把自己的終身託付給那麼一個人呢?不要聽他花言巧語,過後,就都不是那麼回事。那些年輕人呢,也許眼前沒有發展,也許他們的性情不好,不會討你的歡喜,可是那些都是真情感,不是那批騙人的傢伙能表現得出的。你不還是青年麼,你又何必急急忙忙給自己加上一套圈索。你不是喜歡自由麼?那又何必把自由這樣束縛住?聽我的話,好妹妹,我都是爲的你們好,你們都能有一個好生活,做姊姊的也就安心了,……”
她說不下去了,這番話倒引動她自己真心的傷感,可是靜珠呢,只是埋着頭,忽然揚着下頰很高傲似的問着:
“家裏的人都反對這件事麼?”
靜宜以爲這是說服她的好機會,便趕緊說:
“是的,是的,母親也不會贊成,……”
“本來我倒無所謂的,您想,說到愛情的話我會喜歡那麼一個難看的傢伙麼?不過,既然一家人都反對,我倒偏要試試看!”
“什麼?”靜宜簡直驚愕得跳起來了,她以爲自己沒有聽清楚,又問着,“你在說什麼?”
靜珠露出勉強的笑容,她又重複她的話:
“我是說一家人都反對,我倒要試試看。”
這一句,每一個字靜宜都聽清楚了,好象一盆水從頭澆下,使她有點摸不着頭腦,她不瞭解,正想再問她一句的時候,靜玲走到她的身邊,她顯得再平靜也沒有了,就和靜宜說:
“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