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

  在一個星期日的早晨,李大嶽約好靜宜和靜玲到山上去看她們的母親。不便阻攔他的好意,她們都答應了,靜宜還收拾了一些必需的用品,準備要是有那必要也住到山上陪伴母親。其實別人的意見是暑假就要來了,妹妹們都要回到家裏,她正好藉着這個機會自己好好休養一下。醫生已經斷定了她的肺部不健,雖然不必服用藥物,靜養卻是極重要的。

  那是一個大清早,他們趕到十字街,去搭乘到紫雲山的長途汽車。李慶提了一隻箱子,他們默默地走着。靜玲的手裏提了一隻小竹籃,那裏面裝好一些食品,除開送給母親的,還準備自己要吃的,生怕山上不便,又要惹母親着急。

  時間還很早,街上除開進城來的小販還很少行人。他們三個悠閒地走着,在闊寥的冷靜的街心踏着步,聽着自己腳步的聲音,感到一點說不出的趣味。

  “唉,平時我真怕上街,那許多人,把我都吵昏了!”

  靜宜低低地說,在她那有紅暈下面的蒼白的臉頰上,顯出兩個淺淺的笑渦來。

  “我可是第一次走這樣清靜的街道,我覺得太沒有趣味,什麼人都沒有,除開自己。”

  靜玲接着說,不知道哪一陣她掏出一塊牛肉乾放到嘴裏,使她發音都不清楚。

  “這是因爲太早的緣故,人們都還沒有起來,我們作戰的時候常經過村鎮,正在午時,大太陽照着,也沒有一個人影,那纔有一股另外的滋味!”

  “老百姓都怕了你們這些兵老爺,有腿的早就跑得遠遠的。”

  “那也不盡然,那年我們在上海和日本人打的時候,老百姓跟我們纔好呢,就象一家子人一樣,他們冒着性命的危險給我們送飯——”

  “那還不是因爲你們和日本人打麼?”

  “——後來可就不同了,不但遠遠地躲開我們,有時候還着實地給我們點苦頭吃。”

  “那才活該,誰叫你們不去打日本人,自己和自己打呢?”

  “哪個王——”李大嶽一急就把粗話吐出一個頭,立刻想到他的身份,趕緊頓住,換了一句,“哪個混蛋纔不想跟日本人幹,可是別人只要我們忍耐,忍耐,不知道要忍到哪一輩子!”

  “不會太遠了吧,——呵,你們看汽車站已經到了。”

  “我們快點走吧,裏面已經坐了些人。”

  靜宜說着,自己先把腳步加緊了些。靜玲早就三步兩步跑到近前了。跟在後面的李慶,也不得不快走兩步,把箱子放到地下,才從靜玲的手裏接過錢去,到辦事處去買票。他們三個先坐上去,只有十一二個座客,他們很容易找到座位。

  李慶買好票送給他們,把箱子爲他們放好,就說了一聲回去了。靜玲坐在那裏,不斷嘴地吃着,還是靜宜說:

  “你儘管自己吃,也不請幺舅吃。”

  “我吃自己會拿,不必要她讓我。”

  李大嶽說着就拿了一個甜麪包,靜玲又送給他一包牛肉乾。然後她又送給靜宜,可是她搖搖頭,只拿了兩塊蘇打餅乾。

  人好象並不多,還有十多個空座位;可是當着時間已經到了,汽車的馬達開始轉動的時候,陸續地又趕來了幾個張惶的旅客。他們有的由於奔跑,臉色都改變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跳上車子,最後的一個來了,還帶着懇求的語調說後面還有一位他的親戚,千萬請再等一些時。

  可是這分明惹了早來的乘客的不滿,他們催着車伕開駛,當着車子已經移動了,那個乘客又無可奈何地跳下去。

  “中國人總是這樣,不懂得時間,不懂得準備,結果總是倉皇失措!”

  靜玲大聲地說,靜宜偷偷地拉了她的袖子低低說:

  “不要這麼大聲音呵,要別人聽見多麼不好意思。”

  “我正爲給他們聽見,要他們記住,下次就可以改過了。”

  靜玲很正經地說着,靜宜皺皺眉頭,帶了一點氣說:

  “我不跟你說了,你真是一個孩子!”

  汽車才走到城門那裏,就戛地停了。這時候跟車的人先下去向值崗的憲兵報告數目,隨後他們就走下來視察一番。顯然地他們不只是來點一點數目,他們機警地搜視着,對於每一張臉都不放鬆似的瞪兩眼。

  坐在那裏的靜玲感到厭煩,她把頭轉向窗口,不去看他們。她清楚地知道,在他們的手裏,許多青年人無故地被送進牢獄裏去了,送給死亡了。等他們下了車,汽車才繼續它的行程。

  出了城,景物立刻就不同了,一條青石板的大路伸向遙遠,路旁蔭茂的樹木把它們的枝葉垂下來,一直拂到車頂。農人們乘着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已在勤快地工作,稻田的水淙淙地流着。昨夜的露水恰好把塵土粘住,在枝條中穿着的小鳥一面互相追逐着一面細碎地叫着。蹲在路邊的青蛙驚得跳進道旁的水田裏,田野中沒有人看管的牲口被這聲音驚得遠遠地跑開去。

  “城外的空氣真新鮮!”

  靜宜感嘆似的說,她用一方手絹掩住了嘴部,大約是怕這迅急的氣流會惹起她的嗆嗽。

  過了××村,××園已經在望了。那是前朝昏聵的帝后,耗費了興辦海軍的一筆大款子造起的一座遊宴的園林。依了山,無數座的殿閣在陽光下蹲踞着。它們各自頂了許多塊黃色和綠色的琉璃瓦,閃熠着,象從它們的本身放射出光輝來。蒼綠的樹葉的海,起伏着,時而遮了殿角,時而掩了屋脊。

  “我極怕看那些故宮故園了,我總想到在君王的宮牆裏,不知道有多少不愉快的女人,連天日也不曾見到就死去了。”

  靜宜低低地說。這些話都是出自她的深心,她忘記了坐在她身邊的原是極不能瞭解她這句話的靜玲。果然靜玲是一點也沒有注意,她只在留神在這一站走下去的乘客。那都是去遊覽××園的,有學生,商人,還有一個和尚。

  靜宜呆呆地望着窗外,爭吵着做嚮導的孩子們也沒有驚擾她,她專心地想起了樑道明。那原是一閃的思想,可是碰到了之後就象是膠住了:從萬里之外,他已經寫了幾封信來,還有一些精緻的禮物。她沒有回覆他,不是沒有回覆,有幾次她想坐下去寫了,都沒有寫好,只是隨寫隨扯,到後就爽性站起來。她想有什麼可說的呢,她不能使他滿足,那麼一切的話語還不都是空洞的麼?她的心中時常想,只要有一個合宜的人,什麼就都好辦了;可是有時她也想到,萬一他在外國住了兩三年回來,還是一個人,那可該怎麼辦呢?

  這時候靜玲和李大嶽卻起勁地討論着,先是靜玲說:

  “我就不明白,當初爲什麼花這許多錢蓋這些沒有用的東西,就是說美吧,只有幾個人在裏面轉來轉去也不會有什麼味吧。”

  “做皇帝自然得有一番不是人民所能有的富貴呵!現在當然不同了,再也沒有那樣沒有思想的人,會用一大筆錢造這種東西。”

  “那不見得吧,早就聽說××部的房子,只是一對大鐵獅子就不知道花了多少運費,放在門前,有什麼用呢?”

  “是的,我也聽說過,我們當軍人的對於這些事更憤慨;可是說這許多做什麼呢?照這樣子下去我不知道哪一天我們才能和日本人好好算賬!”

  “總不遠了吧,日本人不斷地壓迫,總有一天我們不再忍耐,和他們幹——”

  正說到這個字的時候,車走在不平的路面上跳了一下,使她不得不頓住了。××園已經過去了,轉了兩個彎,連遠影也望不見,這時候汽車正走着上坡路,很遲緩,很努力地向上去。

  “人生就好象是向上的路,不拼命向前就只好滾下來。”

  李大嶽象頗有感觸似的說着這句話,可是靜玲卻爲他改正了:

  “不是向上的路,是逆水的船。路上你還可以歇腳的,行逆水船卻停不得一秒,只要一疏忽,就不知道命運交給哪一個岩石或是暗礁,真是不進則退,不鬥爭就只有滅亡!”

  李大嶽那個軍人十分讚賞地把手用力拍着膝頭,得意地套了一句說:

  “你的話真對,要不打仗就只有亡國!”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