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十五

  深秋,楓葉燒紅了紫雲山,許多人仍然不曾失去他們的雅興,趕先趕後地去玩賞。在那條出城的大路上,不斷地來往流着。夾路的樹葉也飄飄地墜落下來,遍山的紅葉也漸漸地從枝頭鋪滿了山徑,到只留下成林的枯枝,遊人沒有了,住在山上的人也都搬下來了。

  今年的遊人更出奇地衆多,有的帶了惜別的心情,私下裏想着將來不知道哪一年纔再能看到;有的是被這惡劣的氛圍實在壓迫得喘不過一口氣來,藉着這個機會來疏散一下胸中的鬱悶。

  在一個休假日的清早,李大嶽和靜玲也夾在這些遊人之中到紫雲山去,他們是早已約定去接靜宜和母親下山,所以他們預先租了一輛汽車,本來靜純也要去的,因爲他沒有起來,他們就乘着機會先走了。

  “幺舅,你說說,你對於我大哥的印象如何?”

  “他麼,——”李大嶽彷彿還想了一下子,才接着說下去,“他也很好。”

  “怎麼,你也說他好?”

  靜玲簡直氣極了,她原來是想和他發泄一下這些日子來對於靜純的不滿意的地方,沒有想到李大嶽這突如其來的回答。

  ——你說他什麼好吧!她幾乎想叫出來,可是她只在自己的肚子裏盤算;他總算混畢業了,既不打算深造,也不想盡自己的一點力量來造福人類;天天用那對兇眼睛翻着看人,好象對什麼事情都沒有興趣,都看不起;實在是隨時都在注意別人,一覺得有一點敵意立刻就攻擊起來。他沒有熱情,也沒有能分析的冷靜的頭腦,只是象陰影一樣地閃來閃去。他全不注意外面的變化,自己享樂,十足的個人主義。他全不愛別人,有時候還要發揮他那空虛的哲學。家不存在了也好,國滅亡了也好,對於他好象全沒有什麼關係,這許多錯誤的觀念都是使靜玲不能忍受的。她時時都想着是真的有所謂冷血動物,靜純一定是一個。他對於青芬的態度也使她不滿,自然她覺得青芬也沒有用,爲什麼一定要依靠一個男人呢,爲什麼一定要依靠一個象他那樣沒有用的男人呢?可是他的漠然,甚至於他的鄙視,使她的心大爲不平。這一個暑假使她看得夠了,尤其對於她,他也抱着一種鄙視的態度,那是更難使她忍受的。談到她的時節,他還人前人後地說她幼稚,不明瞭天下大勢。

  “憑什麼你說他還好呢?”

  她想得氣起來了,猛然間一拳打在李大嶽的膝上,使他簡直驚得跳起來,嘴裏叫着:

  “哎呀,我的五小姐!”

  其實,在先前,李大嶽原也看不慣靜純的;可是自從那次他們在舞場偶然遇見了,他們中間就存在了一個新的聯繫。靜純不必說了,他是時常來的,李大嶽也因爲無處排遣纔來做一個旁觀者,因爲有了這麼一個好的領導,他也從旁觀的地位跳下海去。他原是一條壯年的漢子,還不曾和異性接近過,很容易就把自己沉醉了,靜純還很慷慨的把那個“爲了慈善緣故”才認識的Lily介紹給他,他們很快就成爲一對極好的侶伴。

  有的時候李大嶽獨自對着一瓶啤酒在默默地想着,一半悔恨一半氣憤地想着自己的生活。他由自己想到社會,想到國家,他立刻希望自己是一堆烈性炸藥,突然爆炸,把一切都化成無影無蹤。

  從前他還看不到這麼清楚,自從來到這個城,一切的事就在他的周圍發生,他真奇怪那些大員怎麼那樣服從,真是有了耶穌的精神,被打過左嘴巴,立刻就把右嘴巴送上去。

  他想,只要有那一天,他就要把自己的性命獻給國家;可是沒有,這個國家整個地在受辱,連累他也不得不受這份恥辱。

  和靜純接近之後,他看出來他也有一份心思,他也有說不出來的苦處,有時他們兩個人就默默地在那裏坐上幾小時,喝乾了幾瓶酒,然後又默默地走。在這沉默的,不肯告白的情況下,他們的心是交流了,微微地他們感覺到互相憐惜的思想。

  “你不知道,”李大嶽又向靜玲說,“他也有一份說不出的苦衷。和我一樣。”

  “和你一樣?和你有什麼一樣?”

  “唉,你們不瞭解,沒有人能瞭解!”

  “呸,去你的吧,你實在是不瞭解他,可是我都瞭解你們。”

  她鼓着嘴巴,臉紅漲着,因爲着急鬢角上都有微細的汗珠沁出來。李大嶽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微微地笑了笑,在他的笑裏,她分明看出來他覺得她是太年輕,太不懂事。

  “——可是我不瞭解我們的國家。”

  從不肯示弱的靜玲,忽然聲音放低了些說。依照她的年齡,實在還不到討論社會政治的時候;可是這個特殊的時代,很快地教育了他們,使他們這些充滿了熱血的孩子,早就把注意力放在這個撫育他們的又親切又衰落的國家上。

  “譬如說吧,自從一二八以來,我們實在應該確認日本是我們唯一的敵人了,可是處處還表現友好的樣子,這真是使我不明白的。”

  “那,那我也不明白。”

  “聽說我們的海軍還造了兩條軍艦,也是由日本船廠承造,這不是很明顯的事麼,他們怎麼會把好軍艦給我們,我想連小孩子也明白這種道理。——”

  “這也是使我不瞭解的地方,我想其中一定有什麼理由,看情形我們不象是就這樣屈服下去,可是到底是怎麼樣我也說不準。”

  車迅速地行駛着,路邊的樹和人急遽地向後退去。靜玲忽然奇怪地想着那些樹,那些人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感覺。

  她自己立刻就給了“不是”的回答,因爲她想到了她周遭的人們。父親是老了,他的思想早已停滯了,個人的事固然都是有關氣數,國家的事也有它一定的命運,而且一提到日本,他那一套不移的謬論隨時都會發出來:

  “什麼,想跟日本人打,那就彷彿拿雞蛋朝石頭上摔。我們怎麼比得上人家?雖然他們的文化原來是從我們偷了去的,可是明治維新以後……唉,唉,簡直不要想了吧,那簡直就是拿雞蛋朝石頭上摔!……”

  母親呢,她是被病魔害得連生活的興趣也不濃厚了的人。大姐的視野,最大不過是這個衰落的家,她簡直是無理由地,固執地想犧牲自己,實在又對於什麼人都沒有好處。靜純是她想起來都要皺眉的人,還有那個可憐的青芬。靜茵出來了,也許她還能有一番作爲,可是誰知道呢,她又離得這麼遠。靜婉是那麼一個過時的人物。她簡直又是一個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她時常奇怪爲什麼一個人的情感會那麼脆弱,她想爲什麼她不能節制一下,把那點精神省下來去做點別的有益人類的事情?可是靜珠呢,她真是有害人類了。真不明白她是怎麼一份心腸,她把老年人變成年輕,明白人變成糊塗,有用的青年成天垂頭喪氣,聰明的傢伙轉成愚蠢,她時常說的遊戲人間,在靜珠想起來,她是在糟蹋人間。還有菁姑,她天天盼望這個家敗,她也天天盼這個國亡,她的心是:我倒了黴,讓你們也都不得好。

  是的,這就是生活在她家裏的人,至於在學校呢,她只和那個趙剛熟,他雖然有一番熱心,可是太不沉着:那個能幹的薛志遠,早被丟進了牢獄,從此不見天日,而且最近還聽說連去向都沒有了。

  正在思想這一切的時候,車倏然停了,還當是出了什麼意外,定了定神,纔看到他們已經到了紫雲山的腳下。

  “我真沒有想到,這麼快,就到了!”

  她說完,就敏捷地跳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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