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三十三

  過些天的一個早晨,靜宜低低地和靜玲說:

  “怪不得今年你也要到山上來呢,我才明白!”

  靜玲望着她只是笑,靜宜說着這句話,也沒有譴責的意味,她就乘機和她說:

  “大姊,今天晚上我陪你出去散步好不好?”

  “才月初,沒有月亮,到外邊去有什麼意味?”

  “不要緊,我們有手電,到了那邊自然就什麼都看得見了。”

  “哪邊呀?”——靜宜故意問着她,“你的話說得有頭無尾的,讓人摸不着頭緒!”

  “今天我們在柴石園前邊的大草地上舉行野火,你跟我去看看吧。”

  “我,我不去,我是落伍的人,離開學校雖然不太久,我知道簡直讓你們甩下了。”

  “不要那麼說,不過是乘這個機會去玩玩,有唱歌,有戲劇,還有教授演講,……人很多,你去看看,哪陣不高興,我就陪你回來,好不好?”

  靜宜有一點躊躇不決的樣子,靜玲就拉了她的手故意撒嬌地說:

  “好姊姊,答應去吧,你去看看,不好,下次就再也不要去——”

  “好,我跟你去吧,我要是不去,你不死心的。”

  吃過晚飯,天漸漸黑下來了,遠山和綠樹都失去它們的存在,窗外只是一片黑。靜玲耐心地等着,靜宜一個個地安排母親,青兒和靜婉都睡好了,纔到靜玲這裏來。靜玲立刻高興地站起來說:

  “我們走吧,時候不早了。”

  “你看外邊多麼黑,怕人得很,還是不去了吧。”

  “黑有什麼可怕,愈黑愈要去看個清楚,自然就不會再怕了。”

  “你不要跟我來這一套,——”

  靜宜笑着和她說。

  “那我們就走吧,最好你帶一件薄的毛背心,怕晚上涼,受了寒我可擔不了。”

  “我也沒有要你來擔呀,只要我不擔別人,我也就算好了。”

  靜宜說着,從椅背上拿了一件毛衣,就和靜玲手拉手走出去。

  在黑暗之中有許多個細小的綠光一亮一亮地在空中飄着,靜玲得意地說:

  “大姊,你看,那不是有許多個亮麼?”

  “那有什麼用?一點也照不亮,還不是和沒有一樣。”

  “要是聚得多了就有用。”

  “可惜它本身不願意,只願意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飄,——”

  “大姊,我們還是仔細走路吧,怕一個不小心就要跌下去。”

  靜玲右手拿着電筒,左手扶着靜宜一步步地向上走,燈火只能爲她們照亮下腳的路,四周還是被無邊的黑暗包着。

  路是寂靜的,潺潺的流水無休止地響着。偶然有一隻兩隻被驚的棲鳥叫着飛走了,一羣留在巢中的小鳥就惶急地亂叫。

  靜宜怕真是有一點膽小,緊緊地抓着靜玲的手臂,生怕她一個人被丟在這黑暗之中,靜玲可什麼都不怕,依舊挺着胸,大步地跨上去。

  “靜玲,你走得慢點好麼?上山的路怪吃力的。”

  “好,——大姊,你聽!”

  在這暗黑的山谷中,迴盪着雄壯的歌聲,好象樹梢都被它搖動了,山和山都在助着它的聲威。

  “你們有這麼多人!”

  “可不是,還多着呢,全國都有,就說××的家,在外縣的還是回去工作,路多得很,可都是要到羅馬去!”

  她也這麼說了一句。

  “不要提那麼遠的地方吧,就是這一段路已經夠我受的了。”

  靜宜也故意和她說,停了停,才又舉步向前走去,轉過山頭,就遠遠望到一片火光,在山腰上亮着,靜玲就很快活地叫着:

  “大姊,你看,就在那兒呢!”

  靜宜先長長嘆了一口氣才和她說:

  “有那麼高呀!”

  “那怕什麼,只要朝着那個亮光走,就不覺得遠也不覺得高了,人總喜歡向上的,——”

  “可是根據牛頓的定律地心一定拉着人向下那可怎麼辦?”

  “哼,大姊總故意爲難,有這精神我們早多走些路了。”

  當她們走到的時候,歌聲好象迎接她們似的起來了,熊熊地燃燒着的一堆火照映着無數個紅紅的臉,他們的眼睛明亮地閃着,他們的嘴大大地張開:用這張嘴喊叫,用這張嘴歌唱,也用這張嘴吞嚥下自己的血。

  她正覺得有一點暈眩的時候,忽然有好幾張紅煦煦的臉來在她的面前,那是靜玲的聲音在說着:

  “這是趙剛,那是宋明光,方亦青,那是李明方,呵,白叔芸,你也來了,——這是我的大姊。”

  “到我們那邊去坐吧,——”

  這個說,那個也說,靜宜沒看清一張臉,也沒有聽清一個名字,她就被他們安頓坐下來了,轉過臉去一看,靜玲還是在她的身邊,她那一顆忐忑不安的心才稍稍平靜些。

  火熾烈地燒着,從四面投進去木柴,發着響聲,冒着火焰,歌聲一直也沒有休止,人們的聲音愈唱愈洪亮。

  歌聲才停止,立刻就有人報告,請李羣教授演講,接着在火光中,那個龐大的身影就站起來了,他的紅臉被火光照得更紅了。他吼着:

  “時局的情勢一天天地緊張,我們站在國防的最前線上的知識分子們,一定要好好應用我們冷靜的頭腦,做明晰的考察,我們要怎樣才能做一個時代的青年,來挽救國家的危運!敵人和漢奸還不能暢所欲爲,可是我們不能有一時的鬆弛,我們必須嚴密注意一切變化,隨時爲國家民族奮鬥,假使有一天,我們的民族召喚我們,我李羣是不惜以血灑地的,我相信你們也是如此。我再來告訴你,在遙遠的西班牙現在起了戰爭,一面是代表人民的政府,一面是代表貴族和落後的軍人的叛黨,這些人,失去了統治的特權,不願意大多數人過着幸福的日子,就施行殘殺自己同胞的罪行,他們有法西斯蒂黨人的實力的支援,正在用德意製造的飛機大炮向自己的弟兄進攻。一面是代表人民的各黨各派的結合,爲着衆人的福利而應戰。我想他們也就要得着國際的援助,同是在苦難中的人們,我想我們應該對於西班牙政府表示尊敬,還預祝他們得到最後的勝利!”

  隨了他的話,人們又都站起來了,他們叫喊,他們又歌唱,在歌聲中人們緩緩地移動他們的腳步,有的還三個五個聚在一處,那些將要離開的從地上撿起樹枝就着那不曾熄滅的火堆點燃起來高擎在手中,歌唱着走開了。

  在歸途中靜玲忽然叫住了靜宜:

  “大姊你看,——”

  她們回過身去,無數的火亮在高處飄着點綴着那暗黑的山,抑揚的歌聲浮在空中,洞穴和山谷,都給它更大的迴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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