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二十一

  這已經是深秋,在北方,樹木間漂浮着的綠色的海早已消滅了,只留下乾枯的枝柯,在勁厲的冷風中抖索着。

  風是從塞北的大沙漠中吹來的,夾着細沙,有時候蓋了滿天,千萬裏的路程過去了,那些細小的沙粒把自己落在陌生的土地上,僻靜的角落裏,還有許多地方原來是不容有什麼鑽得進去的;又捲起來地上的落葉,打着旋,發着颯颯的聲音,不知道要帶到什麼地方去。

  老王氣憤地把菸袋敲着,他糟蹋了才裝進去的一袋煙,還不得不用一根紙捻通着。

  “這年頭,唉,連旱菸杆裏都灌滿了灰。”

  費利也不叫了,它躲在牆角,把嘴和鼻子藏在自己的腹下,它也知道飛沙是無孔不入的。

  自從青芬死了之後,這個家的精神又消沉下去,每個人都躲在自己的房裏。母親因爲勞碌和心境的不好,又躺到牀上了,從夏天山居得來的健康,又失去了一大半,她又顯得衰弱,青兒原先是由她招呼的,後來也搬到靜宜的房裏,靜玲說是怕吵鬧,自己搬到樓下的書房裏。

  靜宜這陣可忙了,她不只要去看望母親,還要每天注意嬰兒的養育。她把青芬那裏的幾本育兒法拿來,每天除了爲孩子忙亂,就靜靜地閱讀這一類的書。

  在煩忙中,她稍稍也感到一點興趣,她看着那個初生的孩子一天天地長起來,正好象她看着自己栽種的一株花草,這個小小的生物,恰好給了她在她的年齡的女性一些該有的安慰——那就是連自己也不大明白的偉大的崇高的母性,也得着機由發泄一點了。

  靜純簡直是變了一個人,他雖然還是沉默的,可是他那不可一世的氣概沒有了,他那不該有的多疑不存在了,他那沒有依附的凌空幻想坍塌了,他一心想本分地做一個人。他記住青芬臨終的話,多方地想去了解別人,可是在這一面上,他還不曾表現出什麼來,因爲他過分傷慟的緣故,一直把自己關在房裏。

  如果他走出來,不是到母親的房裏去坐一下,就是踅到靜宜的房裏,看看那個沒有母親的孩子。

  他時常長久地躬了身子注視着嬰兒睡着的臉——那張安詳,可愛,天使般的小臉,使他想起來青芬的臉,可是當着他纔要用手去碰一下他的臉,靜宜立刻就要說:

  “不要碰他,醒了又要哭,你的手又沒有洗,再說,嬰兒的臉不能碰,怕長起來有流口水的習慣……”

  他一點也不反駁,縮回伸出去的手,坐到一張椅子上。可是他的眼睛一直還是盯着嬰兒,象一尊塑像似的不動一動,只是當着眼鏡溜下來一些,他就用手扶一扶。

  李大嶽也沉默了,他沒有去處,他是在等候,——那是無盡期的等候。最近他忽然明白自己沒有救人的力量,那是由於他自己好象也等候別人來拯救。他的生活不安定,他想做點什麼事,可是他沒有什麼可做。

  有一天,他從外面回來,提了一個鳥籠,裏面裝一對長着美麗羽毛的小鳥,靜宜正站在臺階上,就驚奇地問着:

  “幺舅,你哪裏拿來的?”

  “我才從鳥市買來,你看好不好?”

  “好,真好看,不知道叫什麼名字?”

  “叫虎皮鸚鵡,可是這種鸚鵡不能說人話,叫得也不好,只是好看。你喜歡麼?那我就送給你。”

  “不,你買來的,自然你愛,放在樓下也很好,我總能下來看看。”

  “我也說不上愛,我們粗人,不懂得花草鳥獸的事,也只想在這一所大宅子裏,有一兩個活動的生物跳跳叫叫,大家就不會這麼冷清了。還是拿到樓上去,白天掛在廊子上,也不麻煩。……”

  “好吧,那我就謝謝了。”

  她就含笑地接過了那個鳥籠,親自提到樓上去。

  可是和這個死靜的家成爲尖銳的對比,整個的中國都在動盪不安之中。在北方,情形是特殊的,中國人和日本人已經明顯地站在敵對的地位上,在別的部分,矛盾的行動不斷地發生着。

  一天,郵差送來了靜茵的信,在這封信裏,她顯然地寫着:

  ……一個新的事故發生了,有一天,均應了另外一個學校的邀請去演講,他是清早去的,一直也沒有回來。當時我真有點慌了,到了深夜還不見他轉來,我就起始到所有認識的人家去找尋;可是沒有他的影子,也沒有他的消息。到今天,已經是第五天了,仍然不見回來,他到哪裏去了呢?我託人去探聽,也沒有一點蹤影,一時間我簡直陷在極大的苦痛之中。

  姊姊,不是我沒有用,我只是一個人在外邊呵,我信任他,我知道他不是因爲背信不見了的,我想得到他爲什麼失蹤了,可是也沒有法子找得到他。

  我也是不肯在惡勢力之下低頭的,所以我放棄了再去追尋的企圖;可是我既不灰心,也不悲觀,我決定挺起了身子繼續他的工作。我們的孩子再有三四個月就要來到這個世界上,我將努力教育他,繼承他那失蹤的爸爸的志向。

  可是我對於這種卑鄙的手段感到極端的厭惡。九一八以後,一二八以後,難道還看不出日本人對我們的情況麼?我們還能不振作起來一致對付我們的敵人麼?……

  在得到這封信之後,純然從她那做姊姊的一番摯愛出發,她立刻寫去了這樣的信:

  ——我們都極同情你的遭遇,對於均的失蹤,我們也覺得惋惜,妹妹,在這時候,你回來吧,你應該休息一下你那受傷的靈魂,而且不久你將要做母親了,你知道你有更大的責任,而且你的體力在生產的時候要蒙受極大的損失,你實在需要回來好好休息一下,至少暫時該回來了,我和母親說起來你也許能回來的話,母親都高興得流淚了。一家人都盼望你回來,再過兩天溫暖的日子,你一個人在外邊,實在是太孤單了,我想你不至於拒絕我們吧?

  告訴你,靜純生了一個孩子,可是青芬卻故去了,這是一件極使人難過的事。更可惜的是在最後,他們夫妻間纔有了真的情感,但是什麼都不足挽回那可悲的命運,她依舊死了,他一時不想結婚了,那個失去了母親的嬰兒由我撫養,好在母親從山上回來身體好得多了,我自己呢,也比從前健壯了——我想我還是不多說吧,你不久回來自然能看得見。

  可是靜茵的回信很快就來了,在那裏面寫着:

  ——不要盼望吧,我的好姊姊,我的親愛的母親,我是不會回去的。外邊有多少人需要我們做一點事,我怎麼能回去呢?而且我真是從那個溫暖的樊籠,(我只好這樣稱呼我們的家,)才跳出來,就又跳回去,那麼我是何苦呢?姊姊,不要再相信那個家吧,在這個動盪的時代裏,那個家不久也要破碎了,所以我時時也勸你出來,出來就是得救。——救自己,也能救別人。

  青芬的死,更可以證明我的話。姊姊,你想想看,她還不是犧牲在那個家裏麼?她到底得着了什麼?她就是這樣無聲息地消滅了,她還不如我們,我們從那個家裏還得着愛,她真可是什麼都沒有。在這世上她所遺留下的只有那個嬰兒;可是那個幼小者將來不見得會記得起來他的媽媽,你說是不是?

  姊姊,我又來和你說了,出來吧,出來吧,需要你的人正張着兩臂在等待你呢:如果你決心出來的話,我會在S埠等你,我爲了工作,不久要到那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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