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

  “你們看怎麼樣,果然出事了吧。完全不出我之所料,倘若你要是去了的話,不是白受一場驚,說不定遭點殃。”

  出事後的第二天清早,黃儉之看過了報紙,就向靜珠說,那時候恰巧大家都坐在母親的房裏,大約看見她的精神好,一個一個來問安的就聚攏來,只有菁姑還躲在她的頂樓上。

  被說着的靜珠,顯出絲毫不在意的樣子,彷彿一直還覺得受了阻攔就是有害她個人的自由。而她最崇高的理想,原來是要自由自在地活着。

  坐在牆角的靜純,不說一句話,只是抽着他的菸斗,自從罷課以來,他就不必到學校去,每天除開了看書抽菸之外,就是撫弄他的孩子了,他的性情有些改變,可是他還覺得對世界上的事情沒有什麼興趣,不過在對人的態度這一面,他變得謙遜得多了。母親正抱着青兒,逗引着這個孩子說呀哭呀的靜宜站在牀旁,靜玲懶懶地躺在母親的身邊仰望着那個時時朝她哭的孩子。父親呼呼地抽過一袋水煙,把菸灰吹出,就又說下去:

  “——那些都不是好東西,有誰是真爲了國家?簡直是些天狗星,下世來爲害的,一朝得志,就顯了原形,不知道要怎麼擺弄好。一面吹牛拍馬,一面無所不爲,到了還是那句話,‘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爸爸,妖孽是有的,中國可是不會亡!”

  靜玲猛地一骨碌從牀上坐起來,一手理着她的短髮,另外一隻手就象要演講似的伸出去。

  “我也不是說中國會亡,不過就着這句俗語來說,意思是說這個慌亂的年月,——你看,什麼都不是那麼一回事,就說你們學生吧,自從去年到如今也沒有上課,這也不象話。”

  “只要學生安分守己上課也不成呵?過兩天日本人可以不聲不響佔了××。”

  “可是象這樣不上課怎麼是了呢?你們不上課,他們照樣辦,一點也不受影響,那有什麼用?我覺得該幹什麼幹什麼,所謂‘各司其職’大家分頭努力求強,將來纔能有一個效果,這算什麼?放了假更好,有的去玩,有的去鬧;上課呢就遊行打架,那還算求的哪一份的學!”

  黃儉之說得又有些激憤起來了,他的頭髮着亮光,眼睛在不停地眨動,母親不願意聽這些話,她覺得沒有一點趣味,李大嶽在一旁爲靜玲擔着心,生怕她又惹怒了她的父親;可是靜婉一直面窗站着,連頭也不回過一次來,原來她只專心地凝視玻璃上凍結的冰霜的花紋。靜純和靜珠又都漠然地坐在那裏,各有一份深沉的思想。

  靜宜生怕又引起了不快,就想借端把話引開,可是還沒有等她說出來,靜玲就又說:

  “其實,國家要是派來好的負責人,老百姓真也都明白,學生們自然用不着荒廢學業了,壞的是大部分人還糊里糊塗,一些壞蛋,任意胡來,學生們纔不得不捨死忘生,說起來還不都是爲的這個國家。”

  靜玲好象頗有條理地說着,可是這時靜宜因爲想不出什麼話來,就把收音機轉開了,立刻有配合着絲絃的大鼓播散出來,她還故意問着:

  “媽,我記得您頂歡喜這一段。”

  母親沒有說什麼,只會意地點了點頭。

  他們不再說話了,因爲從空中傳來的聲音,填滿了房子,靜純和靜珠都不耐煩地一先一後出去了,父親在不斷地捧着水菸袋抽,過了一會兒,也覺得無趣出去了,李大嶽隨着他出去。靜婉還是靜靜地站在窗前,她自有她的世界,在她的世界中沒有一切的存在,沒有形象,沒有聲音,……她從那水花上看出遠山和茂林,漸漸地在林中看到了一個人形,於是這個人形彷彿是她認識的,而且她的耳中就象聽到了他那幽美的吟哦。一直到母親停了收音機,大聲地叫着她的時候,她才象從夢中才醒轉,扭過身體勉強地掛着微笑望着母親。

  “婉姑兒,你過來,我看看你。”

  她這才木木地移動着身子,走到母親的身邊。母親拉着她的一隻手,仔細地看着她,心裏想着:“她不是都很好麼,眉是眉眼是眼的,怎麼,就那麼不暢快呢,年輕輕的,爲什麼總是愁眉不展的。”

  “你好好地跟媽媽說,屋子裏又沒有外人,你有什麼心思?如果不便和你爸爸開口呢,告訴我我替你說,我就是不願意看你這不快活的樣子。”

  靜婉看看母親的臉,又看看抱在靜宜手裏的孩子,隨後又把眼光落在牀上的靜玲的臉上,終於望着牆角,她微微地搖着頭。

  “你們上學堂的人,不該象我從前一樣,有什麼話悶在心裏,你看你的手夠多麼瘦,說是不是你喜歡一個人?”

  她那淡淡的臉還是毫不動情地板着,她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也沒有說一句話。

  “唉,從前呢,我的病纏得我連我自己的命都顧不過來,如今好起來了,我就是惦記你們,哪一個不是我心上的肉呵!儘管說只要是你真心想說出來的什麼對呵錯呵的媽媽包涵你們,只要你們能快快活活地過日子。”

  可是站在那裏的靜婉還是一句話也沒有,她想:“有什麼可說的呢,已經不是人力可爲的了,早就成爲一個夢,一股輕煙,醒了,飛了,遠了,說,說還有什麼用呢?”她的眼睛裏卻轉着淚,她強自忍下去那兩串沒有淌出來的淚,正好酸酸地滴落在她的心上,她忍不住低下頭去。

  母親撫愛地輕輕弄着她的手,轉過去和靜宜說:

  “下次馬大夫來的時候記住,要他替你們兩個好好檢查一下,頂好打點補藥針,先把身體弄好,千萬可不要象我這個樣子,老了的時候離不開牀,沒有一點人生的樂趣。——靜玲倒結實,可惜掉了這兩個門牙,你看象什麼樣子!也不去鑲好,——”

  “爸爸不讓我出去!”

  靜玲理直氣壯地說。

  “不讓你出去,還不是怕你到外邊去鬧事?好好的學生們,放着書不念,要去在街上打架,那算的上什麼學堂!”

  “所以我纔不要上那個學校了。”

  “好,阿彌陀佛,那纔好,在家裏好好躲一下吧,風聲平靜些再去讀書也不晚,我又說了,女孩子唸書還不是給別人念!——”

  “媽,您知道,是那個學校不要我了。”

  “不管是怎麼回事,只要不上學就好,要不然上你三姐四姐那個學校,她們的學校就管得好,平平靜靜的不出事。”

  靜玲簡直笑得都要合不攏嘴,霍地跳起來,她再也想不到母親自己就給她開了一條路。她趕緊接下去說:

  “媽,我也打算上她們的學校,好好安心讀書,不上學太悶了。我跟三姐四姐在一塊兒夠多麼好,媽,您跟爸爸說說吧,我怕跟爸爸提,一說就不成,也不管別人是什麼理由。”

  “倒是,她們的學校就比你們學校強,人家一點事情也沒有,你們的學校鬧得翻天覆地。我一定替你說,你放心好了。”

  靜玲故意向着母親撒嬌地說,靜宜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什麼。

  母親也覺得滿有理由似的說,把臉轉向靜婉,問着:“她可以到你們學校麼?”

  靜婉搖着頭,靜玲纔有點急,就聽到她慢吞吞地說:“我不知道!”

  “媽,我知道,我可以進去,有法子想,我們有好幾個嫌那個學校太‘危險’的都到她們那兒去,爲的是能好好念點書,我還打算住到學校裏方便點,還有三姐四姐的照料——”

  “那我可做不了主,你自己問你爸爸去,你們都走了,家裏又是冷清清的一個人,我還盼她們住回來呢,爲的是家裏熱鬧一點。”

  “好,都住回來也好,我生怕功課有不懂的沒有人問,都住在家裏,上學去也有個伴。”

  靜玲急急地說,好象說慢了就沒有人聽她似的,靜婉還是不說什麼,只是用那深怨的眼睛望望她。

  “就這麼辦吧,我給你們說,你們都到一個學校去,都住到家裏。”

  靜玲高興地答應着,當她走出來的時候,靜宜也抱着那個睡了的孩子出來,低低地和她說:

  “你真好,花言巧語地把媽哄個着實,還想得寸進尺呢。達不到目的,反拖下來兩個!”

  靜玲笑着向她做一個鬼臉轉身就迅速地跑到樓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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