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玲從公園裏跑回家來,大約不過九點半鐘,叫開了門,老王用奇怪的眼睛望望她,沒有說什麼,院子裏沒有人,走到房裏劈頭就遇見李大嶽。
“呵,這下子我可遇上了,你才從公園裏回來。”
李大嶽得意地向她說,一下倒使她怔住了,她賴了一句:
“瞎說,誰到公園裏去了,你不要亂扯!”
“我纔不瞎說,我親眼看見的。”
靜玲知道賴不過去了,反倒問他一句:
“你怎麼會看見我。”
“我在林子裏,所以我才能看見你,你可看不見我。”
“噢,我知道了,你也跟那羣老頭子一派,到公園去打太極拳!”
“我?我纔不呢,我去溜鳥,就是我送給靜宜的鳥,一面也是得點新鮮空氣,我太悶了。”
“那你一定也看見日本飛機了。”
“那時候我已經回來了,不要提吧,真氣死人,我情願讓他們炸死我,也不要看他們的示威。”
“早晚也許就來炸了。”
“不見得吧,你看不出來那些親日派都上臺了麼,那就表示我們的當局還不想和日本人打。”
“當局不打,我們要他打,成不成?”
“那——那也不過說說就是了。”
“你看吧,幺舅,有一天你看我們的。”
她說完了,就跑到樓上去,向下面一看,李大嶽還呆呆站在那裏,象是在想她末了那一句話的意義。她又跑到樓下去,低低地和他說:
“可不要說我今天到公園裏去過。”
她才說完這句話,黃儉之正從儉齋裏走出來,這些天他的精神好了些,看見她就說:
“靜玲,什麼事跑上跑下的?”
“我沒有跑呵。”
“我明明聽見,你還要不誠實,呵,快做大學生了,還是這樣子。”
這幾句無由的申斥使她摸不着頭腦,她說過一聲“我要到樓上去看媽媽”就溜開了。
她走到母親房裏,正趕上靜宜抱着青兒也在那裏,靜純也安靜地坐在一旁。這時節,秋陽正從玻璃窗上射進來,母親和他們都浴在這燦爛的光輝之中。
“玲姑兒,你才起呀。”
“可不是麼,到星期天就睡過頭了,——呵,幾天不看見小孩子,他又長得多了。”
“小孩子可不就是那樣子,別人都說是見風就長,現在的年月也不同了,一個多月的孩子就會張人,你看看他的小嘴,真象青芬!”提起那個不幸的女人,母親便又長長地嘆一口氣,“我們對不起她,”回頭她又吩咐靜宜,“不要忘了,到‘七七’要給她燒紙帛。”
“我不會忘記。”
按照平日的脾氣,她又要糾正母親這種不合理的事,現在她懂得一點了,她也和靜宜靜純一樣,不說什麼。
“媽,我看您這兩天的氣色又好些。”
“是麼?哎,但盼如此吧,你看,菁姑倒是有福氣的,她又瘦又幹,一年到頭也不生災,不生病。”
“哼,那算什麼福氣,她病了也沒有人惦着,她死了也沒有人哭!”
靜玲一高興,又把那“涵養的美德”忘了,她順口就說出來。
“不要這麼說,孩子,路人我們還要幫助呢,何況她總算是黃門的人,她不也是一個可憐的人。”
“她要是自己那麼想就好了。呵,大哥,聽說你要回母校當助教?”
“是呀,我想我總這樣下去也不是事。”
靜純伸了一個懶腰站起來,他把兩隻手縮在袖口裏,彷彿天氣極冷的樣子,緩緩地在房裏踱着,可是當他走近靜宜的身邊他就站住了,他的眼睛筆直地盯着她手裏抱着的孩子。
他時常想到孩子的誕生把最後的苦難帶給他的母親,就引起他的怨恨來;可是也引起他的愛,因爲只有在他的身體上才找到了亡人的一點生動的影子。幾次母親和他說起爲了孩子,爲了他自己的生活,希望他再續娶一個妻子,他都和善地拒絕了。凡是一切和他有關的女子他都想過了,他都厭了,只有青芬還爲他留下一點美好的影子。這真是難解釋的,一切都到了最後,纔有了這個新的覺醒。
靜宜真是能幹的,當着她抱着孩子,母親就自然而然地幻想到那該是她自己的孩子,不,也許還要大些,在地上跑着“媽呀媽呀”地叫着了。
恰巧這時候阿梅送一封信進來,母親就問:
“是不是茵姑兒的信?”
靜玲把信接過來,看看一半英文一半中文的信封,就搖搖頭說:
“不是二姊的,是從美國寄給大姊的。”
“呵,原來是我的,誰給我的信呢?”
靜玲把信交給她,她就把孩子順手交給靜玲,母親早就在一旁叫了:
“不要給她,她不會抱!”靜純趕緊就把孩子接過來,那個時時蠕動的小生物,他也不知道怎麼弄纔好,他就把他放到母親的牀上。
靜宜接過那封信,看到信角那裏寫着:美國加州洛杉磯樑寄,她立刻想起來了,她就站起來說:
“媽,我先回房裏去一下。”
“好,你去吧,我可以看孩子。”
等着靜宜出去之後,母親又問靜玲:
“誰給她來的信?”
“我沒有看清楚,我只記得是美國來的。”
“呵,我想起來了,一定是樑道明,他是去年到美國,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這時候那個孩子忽然哭起來,靜純拙笨地把臉貼上去沒有用,用手拍着也不成,結果還是母親想起來,就吩咐着:
“靜玲,去,快點把奶媽找來,大概孩子要吃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