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二十四

  “你看你這又是怎麼回事,總是出岔子,——”

  當着靜玲回到家裏的時候,父親還在院子裏,看見她就說。

  “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她很不自然地扯了一個謊。

  “快去找你大姐,看擦點什麼藥好,怎麼這麼巧,你大哥也摔壞眼睛,你也是這樣!”

  “噢,大哥也把眼睛摔壞了,我還不知道,——”

  “你從哪裏能知道呢,快點進去吧。”

  她趕緊跑進去,她一頭鑽到靜純的房裏,他還仰天躺在那裏,可是眼睛上全扎着繃帶,聽見她的腳步,他就問着:

  “誰?——”

  “大哥是我,是靜玲。”

  “呵是你,你也回來了。”

  他茫然地伸出兩隻手,她就趕到近前握住。

  “大哥的眼睛怎麼回事?”

  “讓他們一下把眼鏡打壞了,碎玻璃刺傷眼睛,——”

  “呵,那不很嚴重麼?”

  “也沒有什麼關係,我到醫院去過了,他們說一個星期就可以好。”

  “我的眼睛也打壞了,我沒有戴眼鏡,只讓他們給打成一個烏眼睛。”

  “好,我們倒都受了眼睛上的傷!”

  從那綁得很緊的繃帶下露出一個極勉強的笑容。

  “那怕因爲我們是一家人,”靜玲也笑着說,“可說當時,我並不知道大哥也去了,我沒有看見你。”

  “我看見你來着,我不便招呼你,一打起來的時候,我可就看不到你了。”

  “你們學校的人多麼?”

  “這次不少,還不都是由於環境刺激的?許多人都覺悟了,認爲再也不能醉生夢死的過日子,所以就都起來了。”

  “這倒想不到,你們的學校一向是學術至上的。”

  “那你還不知道近來的情形呢,一向破破爛爛的校舍,今年忽然大興土木起來了,要造宿舍,要造圖書館,還要造大禮堂。”

  “這是爲什麼?”

  “誰知道他們安的什麼心?管庶務的人自然高興造房子,那裏面總有好處,可是明明地不是給日本人造麼?有人反對,可是一點用也沒有,這些天正在加工趕造。”

  “我想起來了,你們的校長最主張把這裏劃成和平城,所以爲附和他的意見,他就大造其房子,一面貫徹他的主張,一面也算是安定人心。”

  “安定什麼人心?就因爲他這種倒行逆施的舉動使許多學生都把眼睛張開來了,他們不再只做一個書蟲,他們又投到青年人的羣裏。”

  “那麼說,這一次你們學校參加的還不少。”

  “不少,不少,頂少也去了三分之一,這就是很難得的了,事情原來就是這樣,空的道理不一定講得通,具體的事實可以給他們很好的教訓,從前我們學校的學生,最相信我們的校長了,就是因爲他張口文化閉口和平才使這些青年人覺悟過來,我——我也是其中的一個!”

  “我們都是青年人,原來應該站在一條線上,好大哥,你好好休息一下,等我們的眼睛好起來,再仔細談,這兩天你一定悶得很,我可以每天替你讀報,告訴你重要的消息好不好?”

  她把手抽出來就去找靜宜,可是靜宜不在房裏,她想得出她在母親房裏,可是她不願意去,就也躺在牀上。

  她並不感覺到疼痛,她的心裏充滿了喜悅,那是因爲靜純也站到他們這邊來了。這真是她想不到的事,她深知他那固執的脾氣,一經進來,他是死也不回頭的。

  第二天早晨她在報紙上看到那個李××的專論,他一口咬定這次事件有政治背景,而且還象有那麼回事地指出主謀人,那幾個人,當然在思想上都有一定的傾向。

  “這可真是見鬼——”靜玲氣憤地跑到靜純那裏說,“你看到沒有,那個李××的文章?”

  還沒有等到他回答她自己就又說:

  “我忘了,我念給你聽。”

  她說過後就把那篇唸了一遍,靜純也忍不住說:

  “他還是用的血口噴人的老套子,你想誰跟他去對質,只有任他一個人隨意說,結果把事實都歪曲了,社會上的人不知道真情,反倒受了他的矇蔽。”

  “我再告訴你,昨天打死了一個人,大部分人都受傷了。學聯已經向法院提起訴訟,陶××是被告,我倒要看看這場官司。”

  “你放心,他不會出庭,他有人保護,我們可沒有,我們的熱血還被他們當成一種陰謀,你說我們夠多冤枉?”

  “一向也是如此,不過將來總是我們的世界。”

  “我們的世界?”

  “不錯,是我們的世界,那時候大家都生活得好,不再這麼悲慘,……”

  “那還不知道要哪一天呢,總得在和日本人的戰爭之後吧?在我們這個敵人之下,一切的理想都不能實現,所以我們必須先打倒這個敵人。”

  正當他們說着的時候,忽然她聽見一個極輕微的聲音叫着:

  “靜玲,靜玲,——”

  “大概是靜婉在叫你,你去吧。”

  靜玲走出去,正看見靜婉倚着她自己的房門,她就很驚訝地說:

  “怎麼三姊,你都能站起來了。”

  “可不是,這兩天我的肺好得多了,我覺得出來了,——”

  可是看到她那副樣子,她就趕緊扶着她說:

  “你還是坐下或是躺下吧!——”

  “好好,我還要坐到窗口下,——其實我的肺每天都在進步,我自己知道,到十月十日就可以完全復原,那時候我就和好人一樣。”

  “你怎麼能知道?”

  靜玲疑惑地問着。

  “久病成良醫,自己總知道自己的身體。我將來說不定真要去學醫,要不學看護也好,你的眼睛是怎麼一回事?”

  “摔的。”

  “你怎麼還不告訴我真話,早有人跟我說大哥和你都把眼睛打壞了。”

  “你既然已經知道,何必還故意問我?”

  “我試試你——說起來這也是我焦急的一個原因,我就想能快點好,好了之後,我也好和你們在一起,我的生命不該白白浪費掉。”

  “好,我歡迎你——不過你還是得先好好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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