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

  頭一天惹來的不快,睡過一覺,早就忘得乾乾淨淨的了。靜玲依然很高興地從牀上爬起來,趕到樓下先看過當天的報紙然後才跳到樓上吃早點。吃完了,才抹抹嘴要走的時候,母親卻叫住她:

  “玲姑,你們今天又要在街上募捐麼?”

  這問詢驚了她一下,她沒有告訴過家裏的人,她又不能扯謊只支吾地答着:

  “嗯,嗯,……”

  “那多麼難爲情呵,這麼大的姑娘在街上攔着人要錢!”

  “那有什麼關係,又不是給自己要,那錢都去慰勞打仗的兵,——可說媽,您怎麼知道的?”

  “我怎麼會不知道,——”母親微笑地說,“昨天有一位小姐募到咱們家裏來了。”

  “呵,沒有想到,早知道我自己先募多麼好!”

  “當時我也說,可是那位小姐就說還不都是一樣,反正都是捐給前線的兵,提起來她還認識你,她說你們是同學,只是沒有說過話,——”

  “怪不得您也知道募捐的事了,——”

  “瞞我有什麼用呢,象這樣爲國家出點力不傷身不害體,我當然也不反對;就怕你們打得個血淋淋的,那才讓人惦記。”

  “現在不會了,從前和我們打的是那些兵和警察,如今他們也跟我們走一條路,就打不起來了,要打將來只有和鬼子打!”

  “我明白,那就不是你們的事了,去吧,快去快回來,天短了,不要等上燈纔回來,一個姑娘,多麼不方便。”

  “我知道,……”

  她一面應着一面走出去,她的心裏卻在想:“將來和日本人打,也保不定不是我們的事,全國的人都得起來那才成。”

  她趕着跑到學校領到竹筒小旗和收條,又急急地跑到街上去了。

  冬日的太陽溫煦地照着,昨天的雪粒發着閃亮,在路邊,在瓦檐上。因爲天氣好,行人也格外多些了;熱鬧的×××大街上,她每次追着一個人,那個人總是把手中的收條向她一晃,她就不得不失望地停止了腳步。

  她正自無趣地站在那裏,趙剛恰巧也皺着眉從那邊走過來了。走到她的面前,她就說:

  “我還當你今天不來了呢。”

  “我來晚一步,你們都搶先走了,怎麼樣,你的成績好麼?”

  趙剛沒有回答,只搖搖頭,等一下他才說:

  “我們換個地方吧,這裏的人太多,輪到我們的頭上,都是捐過了的。”

  黃靜玲贊同他的意見,他們就一齊向前走,轉了個彎,他們就站在××大街上了。在這條街上有幾家西書店,正好一個穿得很整齊的青年人站在一爿櫥窗前專心地望着。

  “這是我先看見的,你不能去,讓我去捐。”

  靜玲說着,也不等趙剛的回答,急急地走了幾步,就站到那個人的身旁了,可是她的腳步並沒有引起他的注意,她只在那面大玻璃窗裏看見那個人面貌的輪廓,他好象只是很專心地看着陳列在窗櫥裏的書。

  “先生,我想您早知道綏遠的戰事了,我們打了一個勝仗——”

  她這麼說着,那個人還象無聞似的站在那裏,她又接着說下去:

  “先生,我爲了在冰天雪地中戰爭的兵士們向您請求,這也表示我們人民的一點心意,——”

  那個人忽然望了她一下,他的臉紅着,他咕嚕了幾句話,她聽不懂,可是她知道那是哪一國的語言,她的臉也緋紅了,還沒有等那個人轉身走開,她就厭惡地跑開了,這倒使站在路邊的趙剛吃一驚,他趕緊問她:

  “什麼事,什麼事?”

  “走,走,等一下再說,——”

  她就拉着趙剛向另外一條街走去,嘴裏低低地說:

  “早知道要你去捐了。”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呵?”

  “還說呢,我糊里糊塗捐到我們的敵人的頭上去了,——”

  “怪不得你說要我去呢,你要我去倒這個黴!”

  趙剛也笑着說,他們就一同走到另外一條街上,那條街的一端有一個拱背橋,他們老遠地就看見向大鐘半截塔似的站在那裏。

  “他倒好,一個人守住這裏,不過到了他這兒,怕別人早已都捐過了。”

  他們正說着的時候,就看見一輛洋車要上橋了,向大鐘就傍在那輛車邊走着,因爲是上坡走得很慢,所以他也不用跑就跟得上,還沒有到頂點的時候,那個人就把錢給他了,他很快扯了一張收條,填上數目,就交給那個坐車的人。過後那輛車就象箭似的飛奔下坡了。

  “向大鐘,向大鐘——”

  趙剛叫着他,向大鐘聽見了,轉過頭來看見他們,就搖着手又走下橋頭,他們三個就在橋下遇到了。

  “你倒好,一個人攔住一座橋,——”

  “到你這裏別人都捐過了,看你怎麼辦?”

  “我、我當然有辦法。上坡路,洋車拉得慢,假使他拿捐款收條給我看,我就說:‘愛國不怕重複,這麼辦,我給您推着車,您就再捐點。’這樣一來他就不好意思了,只好又捐一次。”

  “你倒有你的辦法,我們這大半天也沒有捐到什麼,你看,你看,來了,你去吧,——”

  原來從那邊正有一輛包車拉着三個揹着書包的孩子,他們一直在車上又擠又鬧,那個車伕不耐煩地說:

  “你們這樣搗亂,爬不上橋去,咱們就都滾下去!”

  “去,去,向大鐘你去捐吧。”

  “那我還不是白賣力氣,我朝誰捐呵!這種事我不幹,我要種瓜得瓜,——”

  “你看,瓜來了。”

  從身的那邊,原來跑過一輛汽車來,可是一轉眼間,那輛汽車就從他們的眼前飛馳過去了,只在後面的窗裏看見一個披散着頭髮的女人的背影。

  “汽車你可就沒有辦法了。”

  他們目送着那輛汽車消失之後,黃靜玲故意地說着。

  “那我再快也攆不上它,它上坡也不費力,——”

  “這麼辦吧,我和靜玲兩個人攔汽車——”

  “我不幹,——”靜玲搖着她的頭,“有錢有勢的都不肯捐,都不是好人!”

  “你不能那麼說,昨天你不過碰見例外的一兩個,再有汽車來,我搖旗攔阻,等它停下來的時候你就上去捐,捐到的算我們兩個人的份好不好?”

  黃靜玲只是無可無不可地點着頭,正在這時候,又一輛汽車來了,趙剛跳到路的中間,不斷地搖着他手裏的旗子,那輛汽車果然慢慢降低了速度,終於在他的面前停下來了。

  黃靜玲這時趕緊拉開車門,看到坐在裏面的是一箇中年婦人,帶三個孩子,她就很和藹地說:

  “太太,請您捐一點吧,——”

  那個中年婦人笑着,掏出來二十塊錢給她,她趕緊寫了收條,遞過去,微笑着把門關好,然後那輛汽車就又開駛了。

  “你看我們這方法好不好,抵得上你二十趟!”

  靜玲得意地和向大鐘說。

  “這還是我出的主意,他先還不肯來。”

  “就這樣吧,下一次捐到錢就算是他的,這樣還省事一點。”

  “隨你的便吧,我不在乎,——”

  向大鐘什麼也不說,只是在那裏等着他的機會,雖然數目少,可是一次也不落空。

  又是一輛汽車來了,趙剛照樣搖旗子,靜玲拉開車門,看到坐在裏面的正是一個披着羊皮大氅的軍官。她就說:

  “請您捐點錢,援助×將軍在綏遠抗戰。”

  那個軍官很和氣地向她笑着說:

  “同志,我就是才從綏遠回來的,我就是×將軍的部下,到×城有事商洽。”

  這可使她遇見了一個難題,這可怎麼辦呢,可是她看見那個軍官的悠閒的態度她有點懷疑,她又想到也許他不是×將軍的部下,故意這麼說的。她就不很恭敬地說:

  “請您也破費一點吧,這是捐給在前線浴血抗戰的弟兄們的。”

  那個軍官還是好心地笑着,聽到她的話,知道她有點誤解,就拉開大氅露出他的符號,還和藹地說:

  “我們很感謝同志們爲我們努力,奮力禦侮原來是我們軍人的天職,可是我不能自己把錢捐給自己是不是?”

  “對不起,我們打擾了你。”

  靜玲說着一鞠躬,關上門,到她擡起頭來的時候,她還看到那隻舉在帽邊敬禮的手和那堆滿了笑容不斷地點着的頭。

  “這是你的運氣,怪不着我。”

  她向趙剛說,趙剛倒並不怎麼在意這些細節,他只是說了一句:

  “下一次,該是我的了,——”

  “那可不成,你的機會過去了,下一次是我的,再下一次纔是你的呢!”

  “隨你的便吧,只要我盡心盡力,我也就問心無愧了,我倒不在乎數目。”

  可是當他們又攔住了一輛汽車,靜玲拉開門的時候,這可使她驚住了:

  “我想不到是你,——”

  “早就看見你了,你不拿我當姊姊待,我可想着你,你信不信?”

  那正是靜珠,穿了一身華貴的衣服,手裏還抱着一隻長毛的白獅子狗,她一個人倚在車角那裏,象是長大了些,也許生活的裝飾使她更不同了。

  回答靜珠的話,靜玲只是使力地把車門訇的一聲關上。

  “不必這樣,拿去,這是我捐的,——”

  靜珠從車窗裏伸出纖纖的手,抓了好幾張十元的鈔票,可是,靜玲並不接過來,她只是罵着:

  “呸、哪一個要你們那小賣國賊的錢!”

  “不要生那麼大的氣,不要,我倒偏要給你。”

  汽車開動了,她的手一鬆,那幾張鈔票落在地上,黃靜玲正眼也不看就站到一邊去了,趙剛撿起來說:

  “你不要,這一百算我捐到的。”

  靜玲站在一旁鼓着嘴,突然她跳過來叫着:

  “我也不許你要!”

  “那沒有道理,多一文錢就有一分好處,憑什麼不要呢?”

  “那是漢奸賣國賊的錢,有損我們的人格!——”

  “真要是漢奸賣國賊的錢才更好呢,拿這個錢犒勞和日本人作戰的勇士,那正是以毒攻毒!”

  黃靜玲還是不服氣地鼓着嘴,默默地站在那裏,還是向大鐘歡天喜地趕來說:

  “走,我請你們去吃飯,想不到那個鄉下人捐了五塊,他說是上趟日本鬼子操演踩了的莊稼,他許下的願,他還說要是和日本鬼子真打起來,就把房子和地都變賣了捐犒前線,自己也去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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