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三十八

  …………

  靜玲激憤地握緊了拳頭在來回地踱着,她是一隻惹怒了的大蟲,可不知道朝哪一方撲去,這時阿梅忽然推開門向她說:

  “五小姐,您回來了,太太要我看看您。”

  “有什麼事麼?”

  “沒有什麼事吧,不過太太囑咐我頂好找到您,請到樓上去,太太有話和您說。”

  “好,你先上去,我就來。”

  自從那次衝突發生之後,母親他們就都下山了。當時全家都有些驚慌,過了兩天平靜下來,黃儉之就得意地說:

  “我早就算定打不起來,中國兵怎麼敵得住日本兵;那些漢奸狗腿子又只會朝日本人磕頭,能有什麼用。”

  當時靜玲纔要說話,靜宜就一把拉住她,她只得強自忍耐下去。過後靜宜偷偷地和她說:

  “你怎麼那麼傻,有什麼可駁辯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爸爸的脾氣,白惹一場氣,有什麼好處?我的心思,就是能得着一份和平就好,不管是家務或是國家大事!”

  “中國和日本的事呢?”

  “那也一樣,誰不希望和平,只要和平就是好的,戰爭總要毀滅許多人,太可怕了。”

  “如果得不着和平呢?”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總而言之,我怕爭執,我怕殺戮,我怕流血,人真是一個奇怪的生物,爲什麼不能好好活下去呢?”

  “誰不說,都象大姊這樣心腸,天下就不會有事了。”

  靜玲故意這樣說,稍稍帶了一點諷刺的意味。

  “你不必諷刺我,靜玲,——”靜宜一句話點破了她,“各人有各人的路,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也並不反對你的路,爲什麼你和我甩酸腔?”

  靜玲趕緊笑着,伏在她的肩上,撒嬌地說:

  “大姊,我和你說着玩呢,你倒真的氣我了。”

  “我不生氣,這就是我的做人的態度,可是我不願意你說話酸刻,——你看你的頭髮也不知道梳,又這麼短,簡直象亂草堆。”

  靜宜說着,又用手爲她扒梳着頭髮,從她的指尖傳來一般溫暖,這是她許久都沒有感覺到的,她的心發了一陣抖,趕緊象逃避似的跑開了,和她說:

  “我自己去梳,我自己去梳。”

  她知道自己不該被一切個人的情感絆住,她生在這個苦難的國度裏,她屬於這個苦難的國度。

  母親把她叫上樓,原來問着她關於靜茵的事。

  “茵兒來了一封信,是嗎?”

  “是的,二姊有信來。”

  “她在外邊好吧?”

  母親的兩隻手把青兒攏在懷裏坐着,殷切地望着她,等待她的回答。可是她怎麼回答呢,這封信簡直沒有提到個人的事,母親不放鬆地又問了一句:

  “她沒有問起我麼?”

  她不得不扯謊了,她就說:

  “她問起您來的,上次我告訴她您的身體好起來,她真高興極了,這封信要我代表她給您問好,給您請安——!”

  “她能想到我,就能知道我怎麼想到她,古人的話一點也不假:‘兒行千里母擔憂。’我的心都分給你們了,將來你做了母親的時候,才能知道這種滋味,空說是一點也領略不到的,——”

  “我不做母親,這一輩子我也不做母親,——”

  “不要那麼說,那不是沒有世界了麼?人活到世上,各人有各人的事,不能扭天而行,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自然你還早,你的大姊真是一份心思。”母親想了想,忽然又記起來,“你把茵姑兒的信念給我聽聽。”

  “呵!”這倒給她一個想不到的難題,可是她能很機警地說,“哎呀,那封信讓我給丟了!”

  “你看你,這麼大的孩子了,辦事多麼不謹慎,怎麼會丟了呢,你再去找找。”

  “不用找,我知道丟了。”她肯定地說,她心裏想:“我不用找,我知道得頂清楚。”

  “算了吧!寫回信的時候跟她說今年回家來過年吧,你說我想她,就是她能回來住些日子再走都可以,——”

  “媽,您真是這樣麼!”

  “嗐,傻孩子,你就這麼寫好了,等她回來的時候,我還能放她再走麼?在這個亂世年月,活就活在一處,死也死在一塊兒!”

  靜玲擡起眼睛望,看見隨着母親這兩句話凝在眼角上的晶瑩的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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