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發展已經到了頂端,再也沒有轉圜的地步,在北區,日本的軍隊佈防了;接近那一帶的地界,有幾日幾夜陸續不斷開來的正規軍防守。
“如果你不怕,我還可以領你到北區走一轉回來。”
這是靜茵對靜玲說,靜玲就霍地站起來,回答着:
“我什麼都不怕,要是能去我們就去看看。”
“昨天還有人去看,不知道今天又怎麼樣?你要是有那興致,咱們就去吧。”
她們各自掠了掠頭髮,把衣袋裏的物件,仔細看了一次,就一同走出去,這一次,她們搭上了一輛向東北的電車。
人並不怎麼多,被這幾天不好的情形攪動得人心更不安了,有許多人爽性就躲在家裏不出來。
電車轉向北走的時候,乘客就更稀少了。過了橋,到了北四川路,一輛車裏不過有四五個人。
路邊的店鋪早已關上門,有的還在搶運貨品。有些人還在邊路上走着,不過他們的臉上多半帶了驚慌的神色,好象試探着前進似的。
有一批人不知道爲什麼轉過身來就跑,後邊的人也轉過身跑了,電車也匆急地向回頭開,不停地響着銅鈴。
“什麼事呀?什麼事呀?”
她們問着,可是沒有人回答,只是那個賣票的無精打采地說:
“他們嚷着東洋兵追下來了。”
“那你們不朝北開了!”
“還開什麼,回廠去了。”
“請你要它停一下吧,我們要下去。”
那個賣票的扯一下小鈴,電車就停住了,她們就走下去。
跑着的人早已停住了腳步,站在路邊向北望,她們兩個卻挺了身子朝北走。
有許多人看見她們這樣走着,也遠遠地隨着她們。當她們走到××路的時候,一個巡捕攔住她們。
“我們的家還在那邊,我們必須得去看一次。”
“那你們去吧,可快點回來,不知道哪一陣就要出事。”
那個巡捕的好心倒打動了她們,尤其是他那北方口音,更使靜玲高興。
“我最喜歡聽北方話,我不喜歡南方人的話。”
“我們可也是南方人呵!”靜茵提醒她。
“不是你說,我還忘了。”靜玲笑了笑。
過了那段橫路,可以說一箇中國人也看不到了。日本兵在街上走着,在路角防備的浪人們卻象盜賊似的把槍械橫在身上,指手畫腳地不知說些什麼,她們走過去的時候,所有的眼睛都隨着她們,就連兩三個在街上走着的外國巡捕,也把好奇的眼光射在她們的身上。
她們不管不顧地朝北走,人是愈來愈少了,幾條無主的狗在街旁徜徉着,它們都餓的看得出一根根的肋條,夾着個尾巴在路邊嗅着。
走到一個地方,靜茵就指着一爿樓窗告訴她:
“這就是我從前住的屋子,——”
“是不是你說看得見日本兵的那一間?”
“就是,我自從到S埠就住在這裏,最後才搬到我現在住的地方。可是我還愛我這間屋子,好象它對我更適宜些。”
靜茵戀戀地望着那爿窗,一直看到遠遠走過來的一小隊日本兵,靜玲才拉着她:
“二姊,走吧,他們不知道我們看什麼,怕過來找麻煩的。”
她們又轉到一條街上,這條街原來開滿了日本商店,現在都關了,攜男帶女無可奈何地坐在自己的門口揮着扇子。
“做日本商人也真苦,我相信他們一定不喜歡打仗。”
“不過商人多是自私自利,此外什麼也談不到,中國商人何嘗不如此?生怕個人蒙受損失,根本想不到國家民族的利益。這些人實實在在都需要教育,再教育!”
“教育得太多,反倒更糊里糊塗了。”
這時她們走到鐵路上分界的地方,帶手榴彈揹着大刀的保安隊大聲地向她們叫:
“幹什麼的?”
“老百姓。”
“回去,這裏不能通過!”
“不能通過,難道你叫我到日本兵的防區?”
這是靜玲的話,一時可難住了他們。他們用眼睛死力地看,代替手的搜查,覺得沒有什麼,其中的一個才溫和些說:
“快點走吧,向西拐彎一直朝南——”
她們聽從他們的話,就急匆匆地跨過鐵路,走在那荒涼的街市上,那邊一個人也沒有,在一片不平的廣場上,還看見“一二八”燒燬的遺蹟。
“這一次我們可能復仇了!”
“幺舅在‘一二八’打掉兩個手指,這次他也能討回這筆債來,還得加上利息,大約得要敵人的一隻手!”
“其實趕來做炮灰的還不是他們可憐的老百姓?有野心的政客,殘暴的軍人都還躲得遠遠的,可是這種悲劇只要那些無辜的人扮演。”
靜茵嘆息地說着,她們已經轉上那條南北的大路,她們站在路口上朝北望着,忽然樓上伸出一個全副武裝戴了鋼盔的士兵朝她們揮着手,她們只得急急忙忙地朝南走了。
“‘一二八’的時候,這一帶全打平了,都是後來修起來,可是這一次——”
“那怕什麼,沒有毀滅,就沒有建設,但願舊的一切都毀去,新的再生出來!”
她們再朝前走着,看到兩旁的街屋象是很冷靜的,可是裏邊早已住滿了兵,大小路口都是堆積起來的障礙物,在那後邊已經有士兵在把守。
“我想不到我們的兵也這樣好看,你看,他們真英武,臉多麼紅,身體又結實,——”
“北方沒有兵麼?”
“那不同,沒有這麼好看,雖然忠厚,可是顯得有點笨,——”
“可是在這裏,幾年都沒有兵的影子,那是根據淞滬停戰協定,我還是頭一次在這裏看見我們的兵。”
“這麼好的兵,幾年來無緣無故地不知犧牲多少了!”
靜玲喟嘆似的說着,這時她們已經走近了車站那一帶,靜茵就指點着和她說:
“那邊就是車站,你不看見麼,那座新建起來的大樓,準備在那上邊架大炮,一直可以打××司令部。你看那邊,原來的籬笆都推倒了,不是有許多兵在趕築工事,還有安機關槍的麼?聽說我們也有預備,這一次我們是打定了,也很有把握!”
靜玲的眼忙碌地看着,她的心裏也充滿了喜悅,她又想哭了,她看見過那些捱了打的兵,還沒有看見過想打敵人的,她呆呆地看着那些年輕的兵脫去了上衣忙碌得一臉的汗,可是他們時時笑,她真想跑過去和他們說點什麼,她不知道說什麼好,她只是緊緊拉着靜茵的手,不斷地說:
“這下可好了,這下可好了,……”
在鐵柵欄的那邊,正有許多市民把臉擠在鐵欄中間望過來,他們眼睛裏面同樣燃燒着喜悅的光,他們也在重複着這同樣的話,他們的後邊,車輛和人羣擁擠着,守着柵門的印度巡捕用他那大而細的嗓音叫着:
“快進來呀,要關柵門了!”
被這聲音驚動的靜茵,趕緊拉了靜玲的手走着,當她們走到柵門那裏,那個印度巡捕翹起大拇指來低低地向她們說。
“中國兵,刮刮叫,東洋人要吃不消!”
那張黑臉得意地笑着,好象忘記了他自身的苦痛,她們擠進來,還回過頭去,貪戀地又好好望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