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的勞碌不止損害了她的身子,也磨平了她那剛毅不屈的個性。誰還能想到三十多年前和黃儉之結合的時候全憑她堅強的決心才從頑固的家裏跳出來發着誓說:“好了,從此我們誰也不見誰”隨着身無長物的黃儉之去。那時候連她自己一點也想不到要有個什麼收場,母家原是有錢的,又過慣了舒服的日子;可是黃家卻清貧,吃了午飯就顧不得晚飯。“可是那時候是我這一生最快活的時候”,母親常是這樣說,就是在回想到的時節她那無神的眼睛裏好象又放出青春的光輝。若是在年少時,沒有那些皺紋,也沒有那灰髮,因爲削瘦而陷下去的兩頰將自然地豐滿起來,母親原有過人的姿容,那是從她的臉型上就可以看出來的。
“他除開讀書以外,再沒有別的事,——”母親接着說下去,諦聽的人就是她的兒女們,“——那時候你們的祖母還在,她一直就借給別人縫洗度日,養活你父親和菁姑,——”
“媽,菁姑從小就是一張貓臉麼?”靜玲很關心似的問着。
母親聽到的時候怔住了,隨後笑了一下,就說:“你不要這樣說,看姑姑聽見不依你,——”
“哼,我纔不怕她,她準定打不過我!”
“唉,不是那樣說,跟媽媽學,有虧自己吃,有福別人享,——你們不是要聽我說從前的事麼,我還是說下去吧,——我來了,自然也做那些事,菁姑那時候只有幾歲,也還好,她也幫忙。一家的感情都很好!你父親一點酒也不喝,他的性情也極好。我很苦,可是我很快樂——”她又着重地把這句話說了一遍,輕輕地嘆息一聲,“我的媽媽原是極疼愛我的,在早也幫着他們說動我,後來看到我什麼都不顧了,就一直哭幾天;可是再過些日子她就暗地派用人送錢和衣服來,我什麼都不要,只把我媽媽親自給我繡的一方彩花巾留下了,那是我過十五歲生日的時候她做給我的。我從此不見我的媽媽,想起她來的時節,我就把那方彩巾拿出來呆望,我知道她還是對我極好的。也許後來我還可以看見她,要是不在我二十一歲那一年搬到這裏來,這一遷動,好幾千裏地隔在中間,就再也不曾見了,——
“——我一點也沒有看錯,你爸爸在二十三歲那一年就着了一個道尹賞識,請他去參辦政務,就從那時候他的事業一步步地向上;可是我和他的感情就一天天地壞了。
“——那也難說,他那麼忙,除去正事還有一些酬應,到得家來就一點精神也打不起來,什麼事也不管,也不願意聽,就是到時候把錢交給我度日。有了錢就不同了,你祖母常是抱怨爲什麼不把錢給她,你姑姑纔到十歲邊就也要搽胭脂抹粉還要穿好衣裳。她們都把一些氣話說給我,我向你爸爸說,他又不耐煩聽,後來我爽性不說了,都忍在心裏,都忍在心裏,——”
“媽媽現在身體不好就是因爲都忍在心裏的緣故。”
“傻孩子,不忍耐你要我怎麼辦呢?沒有人聽我的話,那時候你爸爸就學會了喝酒,常是回來醉得人事不知,我只有難過得流淚,還不敢給你祖母看見,看見她就要罵我,說我沒有享福的骨頭——
“唉,其實那時候怎麼說得上享福呢,你爸爸每月拿的薪俸除去用剩不了許多,也不過夠我們吃飽了肚子,還有足穿的衣服,她們可不體諒我,總說錢都給了我一個人,你們想那時候我有多麼煩惱。可是我打定了主意,任勞任怨,隨她們怎麼樣說也不管,——
“——好容易熬得把菁姑嫁出去,沒想到她纔不到二年死了丈夫,又接回來住。我也並不是怎麼恨她,我只願意要她嘗一嘗嫁出去的滋味;這一番倒是使她安靜了,性情也象好了許多;可是不到半年,她又挑東撥西,比從前更甚。我想,這也許是我的命苦,這一生一世也斷不了小人,——
“——我想我是受苦的命一點也不假,只要我能動,什麼大事小事我都要經眼經手,別人做好象我都不能放心似的。你們常勸我,我也不是不知道將養,就是我的性情不對,一定要攔阻我,我的心還真難受。這些話我跟別人可以不說,向我自己的兒女我能說,你們知道了就明白怎麼樣纔是對媽媽好。你們有的不喜歡我,媽媽不是不知道,我也能忍,總有一天你們回過來,想起對媽媽不該這樣,自然而然就對我好了。可是我已經老了,我的身子又不好,我還能忍幾年呢?我要你們都知道媽媽受過多少罪,沒有享過什麼福,你們就是我的命根,我只惦記你們,愛你們,你們也能知道媽的一番苦心,那就是了。——
“——我花了十五年的工夫把你爸爸的心感化過來,到了他知道還是結髮夫妻恩情長,他也就不到外面胡作非爲了。可是這幾年他的運氣不好,他比不得我婦道人家,可以整天坐在家裏算不得什麼,他本是做大事的人,你們想要他悶在家裏可怎麼成?那年民國革命倒沒有革掉他,這一回卻讓他丟了差使,就說最近蔡市長是他從前的下屬,每月把二百塊乾薪送上門來,可是他哪裏看得上眼呢?錢他倒不在乎,他還想做事,小事他不做,大事誰給他?他近來脾氣不好,都是因爲這緣故,不然他是不會這樣的。還不難爲他,這麼大的年紀,這幾年來真看透了炎涼世態,虧得還有蔡市長那樣的人,我們盼着吧,盼他的老運轉過來,那下就什麼都好,什麼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