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大清早,李大嶽和黃靜玲走到街上去,那是一個沒有太陽的日子,天卻不大冷,仰望着在天空厚厚鋪起來的烏雲,李大嶽就說:
“八成今天要下雪了。”
近年尾,街上照常擠滿了人,路的兩旁也擠滿年貨攤,就在這極早的時候,已經充滿了買主和賣主的爭論。李大嶽厭惡地說:
“你看,有什麼用,別人還無知無識地過日子,大概沒有人記得那次遊行,結果是一點作用也沒有!”
“那也不見到××政委會不是無形停頓了麼,——還有許多消息不知道,當然我們不能白白犧牲。”
“你們可跟我們軍人不同,我們在拼一番死活之後總得分個高下,攻城奪地纔是我們的目的,——當然,你們是學生,就是說在喚起民衆這一面,你們也沒有做到。”
“這些人當然不能代表民衆全體,自然,民衆的智識太低下,這也需要一番教育。報紙上這兩天什麼消息都沒有,我決不相信這次的遊行沒有效果,至少讓別人知道我們是不甘做奴隸的人們!”
“這頂多不過算做示威,真要是立竿見影,那還得靠我們軍人。”
“你也相信武力可以征服一切麼?”
黃靜玲有點氣,她以爲他也象那個吳大帥一樣。
“你錯解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將來我們總得和一切敵人在戰場上見面,那纔是真的。”
“我也但願如此,這種不生不死的日子過夠了。”
他們先到××醫院,在一間裝了二十多人的三等病房裏,她找到了趙剛和向大鐘,他們都躺着,趙剛的手臂上有一副石膏模型,他的臉好象瘦了,稍稍轉動一下身子,就覺得疼痛不堪似的。看見她,勉強露着笑容,隨着長長吐了一口氣。
“很疼吧?”
“夠受的,聽說你打吐血。”
“沒有那回事,我的牙打掉了,你看——”
她說着就把嘴脣向上一縮,缺牙的一塊象一個洞似的,趙剛也笑了。
“向大鐘呢?”
“那不就是他。”
趙剛把他的嘴向對面的牀上一努,黃靜玲就看見一個滿頭纏了繃帶的人,除開兩隻眼睛,一張嘴什麼都看不出來。那個嘴動了,他說:
“你可不能惹我笑,一笑就痛。”
這個聲音聽得出來,可是他那樣子實在不能不使她笑,爲了忍住,她把自己的舌頭咬住,缺了兩個門牙:好象非常不得勁似的。
“我還忘了,你們記得我的舅舅李大嶽吧?”
“不是那天加入我們隊伍的麼?”
“他還指揮我搶水龍,呵,歡迎,歡迎!”
李大嶽微笑着,走上一步,和靜玲站在一起,他想說一句話,可是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纔好,只得木頭似的站着。
“這一間房裏這麼多人?”
末了好象費了很大力氣才說出了這麼一句。
“我們都是那一天進來,我們是不相識的同志,——現在我們可都熟了。”
“趙剛,最近有什麼消息?”
黃靜玲走到他的近前,低低地說。
“學校把我們三個開除了。”
“嗐,那我知道,我是說大的一面。”
“他們那些大學生看英文報說現在全國各地都響應我們這次運動,連外國人也佩服我們的英勇,你沒有看見,有許多張相片登出來,也不知道他們怎麼照的。”
“哦,我倒記起來了,我看見有兩三個外國人站在路旁,我還以爲他們是買古玩的,沒有想到是記者。”
“不,不,有一篇記述說,他自己跟我們走,一直到××大街的戰鬥,他還在那裏,他自己說他還是參加過歐戰的一個兵士,可是看見那番情景忍不住哭了,——”
“我也是,我也是,——”李大嶽孩子氣地插嘴說,“我也幾乎忍不住要哭了。”
“好,這就是我們的作用了,我們引起國際的視線,打動丘八的良心,讓那些甘心做奴隸的人有了顧忌,……”
黃靜玲得意地數說着,她的眼不住地瞟着李大嶽,她又加了一句:
“幺舅,我可不是說你,你不是丘八,你是丘山。”
向大鐘忍不住笑了,隨着就苦痛地呻吟起來,他就埋怨:
“告訴你不要惹我笑,你偏來,把人家痛得忍不住。”
“凡是埋怨生活的就是弱者。”
黃靜玲還是故意打趣着,李大嶽看不過去,攔住了她:
“靜玲,你不該這樣,別人痛苦,你該同情。——”
他想說“你得有與士卒共甘苦的精神”,覺得環境不大適宜,就沒有說下去,靜玲偷偷地朝他做一副怪相,可是什麼也不說。
“那以後我們的工作怎麼展開呢?是不是還要一次遊行?”
過一些時她又鄭重地向趙剛問。
“那大概不必了,那一步工作已經完成了,那些醉生夢死的人也沒有法子辦。他們和我們同樣有知識,甘心過麻木的日子又怎麼辦?而且這一次,我們的損失也不算少,——自然我們不憐惜生命,可是這樣白白用掉怪不值得。”
“那,那怎麼辦呢?”
“大約要展開一個教育民衆的運動吧。他們是些老實人,因爲沒有知識,不知道怎麼做纔好,那是很危險的。首先我們要告訴他們應該象一個人似的活着,不該象一個奴隸!”
趙剛說得起興,想揮動他的手,他覺得象綁住了,那時他才記得他的手正套在石膏模型裏。
“沒有想到我自己上了一副枷!”
隨着他笑了,他那滾圓的腦袋又有力地挺着,他的眼睛露出不屈的光輝。
“你的話說得是,我們應該先教育民衆,否則他們只知道做順民,那就無法發揮民衆的力量了。可是,這些事怎麼辦呢?”
“還沒有具體計劃,大約要分兩部着手:一部分人利用假期到鄉下去宣傳,一部分人就在城裏以小市民爲對象。——”
“這些事不會受阻撓麼?”
“那誰知道,只要我們盡力,別的都不必管。”
“可是我們三個人已經開除了。”
“那怕什麼,——”趙剛笑了笑,“只要你不反對,我們就可以到××學院去做旁聽生,那一點問題也沒有。”
“可惜我們學校裏的工作全白廢了!”
“那沒有什麼,我們不要和他們失去聯絡,照樣還可以指導他們。”
她想了一想,自己點點頭,就說:
“好,過兩天再來看你們,我們先走了。”
“不必常來,這裏有人監視,要不然的話我早可以把住在這間房的大學裏的朋友們介紹給你,我怕那又給你添了麻煩,等我們好了,自會去看你。”
“那也好,——不過我還是可以來看你們一次的,你不知道我住在家裏什麼也不知道,苦得很!”
“好,再見!”
“再見,再見!”
李大嶽和黃靜玲和他們告別之後就走出去,外面已經起始飄着雪花了。
“我們快回去吧,省得雪下大了不好走。”
“那怕什麼,我正願意雪下得大,踏雪而歸多麼有味!你看,那是不是三姊?”
黃靜玲說着,忽然看見了在對面的走廊上掠過去的一個纖麗的身影,她象發現了什麼似的嚷起來:
“三姊,三姊,——”
那個身影已經閃過去了,她立刻跳到院子裏追過去,李大嶽也跟在她後面跑着。
在二等病房的入口處她攔住她,她高興地說:
“我想不到,你也在這裏,——”靜玲象喘不過氣來似的說,“你們學校受傷的有幾個?”
“唉,他已經死了!”
靜婉非常傷心地說,她已經控制不住她的情感,眼角那裏淌下兩行淚來。
“我們的損失太大了。”
靜玲表示極憤慨的樣子,她好象已經知道一個因傷而死的,這又是第二個。
“你願意到裏邊來看看麼?”
“我來,好。”她回過頭去看見李大嶽就說,“幺舅,你也來吧。”
他們一同走進病房,在牆角那裏就看見靜純陰着臉站着,還有幾個不相識的人站在那裏,那個死去的人躺在那裏,臉上蒙了一方素巾,一束鮮花放在他的枕邊,靜婉哭得擡不起頭來,靜玲走到靜純那裏低低問着:
“大哥,你怎麼認識這個人?”
“他?他是詩人王大鳴,——”
“噢,——”靜玲頓然發覺這是一場誤會,她記得在哪裏看見過那個詩人的名字,而且聽說過他有不能治的肺病,那麼這些天使靜婉忙碌的必定是這個逃不開死亡的人。
她知道,那麼圍在這裏的男人和女人一定就是那些生活在沙龍裏面的文學作者和藝術家們,那些超時代的創造者!她感到強烈的厭惡,她想到這個受難的時代,這血淋淋的鬥爭,……一個頹廢者的死亡算得了什麼?可是他們都聚攏來了,發泄着他們那不值錢的情感;可是多少熱血的青年,不曾受到他們愛惜的一顧!
她走到李大嶽的身旁,輕輕拉着他的衣服,說:
“我們走吧,我們走吧!”
提輕了腳步,不驚動一個人,他們走出病房的門,這時候醫院的人們,正用一架轉動的臥牀,準備把屍身移入太平房去。
靜玲在前面急急地走着,她一句話也不說,好象把那無用的悲傷遠遠地丟下。她煩惡這些,她也煩惡靜婉,她想不到她還看重這些個人的事。
雪落得大了,地上鋪了一層白,李大嶽緊緊隨在她的身後,有時故意踏着她走過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