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三十九

  靜純回到家裏,原想家裏的人都已睡了,撳電鈴等候老王開門的時候,卻聽見笙管笛簫合奏的聲音。老王打開門,他看見樓下的門大敞着,電燈都亮起來,門裏擺了好幾張方桌,點了許多香燭,圍着桌子坐了許多披着大紅袈裟的和尚,正中的一個閉目端坐,他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三步並兩步地跑過去,纔看見母親父親好端端地坐在門旁,青芬站在他們的後邊,靜宜跪在那裏。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呆呆地站在那裏,母親就叫他走過去,低低地說:

  “好孩子,不要說什麼閒話,這是我好幾年的心願,今天才能還,你爸爸也要我這麼辦,——”

  靜純聽着這幾句話,看看坐在一旁的父親,他只是漠然地坐在那裏,用手摸摸鬍子。

  “您今天好些麼?”

  “就是因爲我的病大見好,你還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位三十多歲的婦人,用手摸摸我的前胸,我的病立刻就象沒有了。這是大士顯靈,一點也不假,我今天就這麼好,還有,還有你妹妹,她也許迷了本性,我想做一天佛事替她解脫一下,也許她就醒悟過來,不久再回來,——”

  母親說到這裏,她的眼睛又溼潤了,這時候樂器停止,許多和尚張着大嘴誦經,有一個象睡着的和尚在屋角敲鐘打鼓。靜宜已經站起來,她的臉極平淡,看見靜純站在母親的身邊,就也走到這邊來。

  “媽,天很晚了,您不歇着去麼?”

  “孩子,不要這麼說話,你看佛爺們都在上面,我怎麼能去歇息?再說我也不累,我的精神再好也沒有。”

  聽了母親的話,靜純擡起頭來,纔看到迎面高懸着的三張佛像。這時候坐在正中的和尚仍然閉着眼睛,嘴脣翕動,不知喃喃些什麼,兩隻手還做出許多手勢。

  “靜純,你去睡吧,明天還要起早上學,靜玲也早到樓上去睡了,青芬,你也不用在這裏,你該早點去休息,有你大姐一個人都夠了。”

  “還有多少時候纔可以完呢?”

  “快,快,升了表就什麼都完了。”

  “現在已經快十一點。”他說完就向樓上走,青芬仍舊站在那裏,他走到靜宜的身旁,就低低和她說要她也到樓上去。她點着頭答應,告訴站在一旁的阿梅,有什麼事到樓上去找她。

  “我真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他才跨進靜宜的房子就叫起來,和衣躺在那裏的靜玲也叫:

  “我也不明白,我真想不到我們的家也有這一套!”

  “你們不要這樣說,平日母親迷信難道你們不知道麼?”

  “迷信,燒香,進廟,那都還過得去,怎麼把這種人找到家裏來大吹大擂,父親從前不也是不信神佛麼,怎麼這一回也變了?”

  “這都是媽一個人的事,爸爸近兩三年性情也改得多,他近來還說他沒有研究過佛學,所以不該反對。”

  “大姐,爲什麼你——”

  還沒有等靜玲說下去,靜宜就搶着說:

  “媽一早就和我說昨天的夢,爲這件事爸爸特意和媽說許久,媽媽說她的病不能好的原因,就差這份心願,你們那時候要是在媽那裏你們也會被說動的。”

  “那你是被說動的了?”

  “不要提我,我有什麼可說的?”

  因爲他們逼問得太緊,靜宜有些氣惱,這時候阿梅進來說下面要升表了,請大小姐到下邊去。靜宜沒有再說什麼,就隨阿梅又到樓下去。靜玲也不再躺在牀上,她穿了拖鞋在房裏往返地踱着。

  “媽告訴我你在樓上睡了。”

  “我,這怎麼能睡得着?難道你能睡麼?爸爸常說我年輕,心浮氣躁,沒有涵養的功夫,我不知道在這種情形之中怎麼能沉下心去?”

  “你回來的時候就起始了麼?”

  “沒有,沒有,我回來才三點多鐘,大約到五點鐘,我正看着書,忽然樓下響起來,我不知道是什麼事,那時候媽也在樓下,我跑到樓下,纔看見這羣和尚,因爲他們,家裏的晚飯是素菜。媽看見我第一句話就說:你是我的女兒,什麼話也別說。吃過晚飯,她就要我到樓上來,我有一肚子話,我找不到人說,大姐一直在下面忙,燒香,磕頭,長跪,我不明白她爲什麼這樣順從,她忘記她自己受過高等教育了,我真想不到,——”

  樓下的樂聲又響起來,這次的聲音象更洪大,約摸有六七分鐘的樣子就停止了,連誦經的聲音也沒有了。靜玲站到窗前朝外望,看到大門拉開,那些和尚一面說笑,一面走出門。

  “哼,他們一定說又是錢又是飯,天下再沒有這麼方便的事了!”

  靜純站在那裏,許久不曾說話,忽然他問着:

  “靜婉回來過沒有?”

  “沒有,她們都沒有回來,靜珠樂得藉着這個日子去玩,她不知道從前別人把血灑在地上。”

  這幾句話恰巧也刺着他的心,他感到不安,他以爲靜玲故意說給他聽,好象知道他怎樣過了這一天。他纔要和她反駁幾句,靜宜推開門走進來,她象是很疲乏,徑直走到自己的牀上躺下。她閉着眼睛,一隻手撫着前胸。

  “大姊,你要喝點水麼?”

  靜宜搖搖頭,她的眉頭緊皺,象是有說不出的痛苦,他們原想和她爭論幾句的,現在也不能說什麼了,靜純搖着頭推開門走去。靜玲低低地問她是不是脫下衣服睡到牀上去好一些,她輕輕說停下還要到樓下去看一次,怕他們香燭收拾得不好,會引起災害來。靜玲就又和她說,她要去看母親,靜宜立刻擺着手。

  “不要去,媽以爲你早睡着了,我就要去看她。”

  靜宜說着坐起來,用右手掠了兩下頭髮,就又走出去。靜玲的心裏感到一陣痠痛;她想一個人不該這樣虐待自己,這樣犧牲掉一條生命太不值得。

  過些時靜宜又走回來,她看到靜玲還站在那裏,就和她說:

  “天很晚,你明天又要上學,快些睡吧。”

  “你呢,你還有什麼事?”

  “我也就要睡,我的精神實在來不及了,有事也明天再辦。哪,我還忘記了,我要到對門看看爸爸睡了沒有。”

  靜宜纔出去就又回來,她笑着說想不到爸已經睡得很好,她自己就很快脫了衣服睡到牀上。靜玲也躺下去,她好象還不想睡,翻着身子,她象極力忍着些什麼,終於她還是說出來:

  “大姊,你以爲做這樣的事對母親有好處麼?”

  “當然我不至於那麼糊塗,不過母親真是懇求一般地說,那我們還有什麼法子。明知道那都是沒有用,爲的母親心安,也爲我們心安——”

  “我的心就不安,我看見你累得那個樣子我的心裏很難過,我要是你我就不會做那種事。”

  “唉,你不知道,媽還要自己跪拜,那我怎麼辦呢?青芬本來可以替替我,媽又說她是外姓人,不大好,她的身子又不便,你以爲我跪在那前面我就虔心信仰那些神像或是和尚麼?我只想到爲我母親做,我這樣做對於母親好些,——”

  “也不一定會對母親好些吧,她在牀上睡了這麼久,怎麼能到樓下去坐好幾個鐘點?萬一她的病發起來怎麼辦呢?我以爲根本你就應該勸母親不要做這些沒有意義的事,詳細地解釋給她聽,要她相信我們,——”

  “算了吧!我沒有那麼大的本領,你下次試試也好,我沒有法子說,好幾十年的思想和信仰,不是一席話可以說得過來,我不信,——”

  “我想,最簡單的辦法是你不必一定依她的話,隨後你就可以說爲什麼原因,我想總有點用。”

  “媽的病纔好起點來,如果我不聽她的話,她就會生氣,那不是又影響她的身體?我早就打算犧牲了自己,這幾年來都是如此,我爲我們的家,我爲我們的母親……”

  “我並不反對犧牲,有一天也許我也犧牲掉自己,可是我要先認明白我爲什麼犧牲?難道你聽她的話,找來這羣騙人的傢伙們,你還象不曾受過教育的人在他們面前跪拜,這就會使母親的病好起來麼?如果真要是能使母親的病好起來我也願意做,——”

  “你不要說吧,你們願意做什麼,誰都不關心這個破落的家;可是你們又不一定能完全和這個家斷開,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大姐,爲什麼只顧到這個家,這個破落的家呢?那還有廣大的人羣,廣大的世界,——”

  “這個家已經快使我筋疲力盡了,我還能顧得到什麼?快睡吧,天晚了,看你明天又起不來。”

  靜宜說過就熄了電燈,靜玲並沒有閉上眼睛,突然間眼前只是什麼都看不見的黑暗,漸漸地她纔看出來房裏的什物,她還看到靜宜的牀,和她在牀上翻覆的身子。她還聽到她一聲嘆息。

  時候是很晚了,壁鐘敲一下,不知道是十二點半鐘,還是一點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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