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二十五

  “那是他們吧,你們看,你們看。”

  李玉明指點着,趙剛望過去,卻看到是三個人。

  “怎麼會三個人呢?”

  黃靜玲也覺得奇怪,他們果然是朝這個方向走來,有人已經看出兩邊的是何道仁和關明覺了,中間那個穿西裝的可不認識。

  “這小子真抖,還穿西裝呢!”

  向大鐘粗聲粗氣地叫着。

  那個人不但有西裝,還有適度的身材,走起路來也很瀟灑,再走近些纔看到他的鼻子上還架了一副沒有邊的白金絲眼鏡。

  “這是什麼人呢?”

  趙剛在心裏忖度着,他彷彿在哪裏見過一眼,一時又想不起來了。不知道誰在報告着:

  “現在已經是七點過八分。”

  他們已經走近了,關明覺向着他們鞠了一個大躬,好笑地說:

  “對不起諸位,兄弟今天來遲了!”

  何道仁一面擦着額上的汗,一面介紹着:

  “這位是高三新轉來的同學張國樑,他很贊成我們這個會,所以邀他來參加。”

  那個人很有禮貌地把頭向四面點着,他的右手已經預備好,隨時打算和人握手;也許因爲他們坐着不方便,沒有一個人伸出手來。

  “好,好,請坐吧,我們的時間不早了。”

  趙剛說着,自己先坐下來,關明覺和何道仁也揀了一個空處坐了,張國樑卻躊躇起來,他終於坐到欄杆上。

  “張同學,爲了方便起見,請你坐到地上吧。”

  “是的,是的。——”

  張國樑勉強地應着掏出一塊白手絹來,揀了白淑芸近旁那裏,把手絹鋪好,然後坐下去。

  向大鐘低低地向趙剛耳邊咕噥着:

  “這小子,不是好東西!”

  趙剛趕忙抓了他一把,止住他的話,咳嗽一聲,才正式說起來:

  “我們今天很隨便地到公園來談談玩玩,正因爲纔開學,沒有什麼功課,恰好可以利用這個時間——”

  趙剛毫不露痕跡地把原意致過了,這幾個月來他的性格實在變得很多,向大鐘代替了他的粗暴,在這一羣人中間,他顯然地成爲一個比較能計劃能思索的人了。

  “——再說,我們不久就要離開學校了,將來不知天南地北,所以也得乘此聯歡一下,免得將來後悔。”

  這番話把好幾個人說得糊塗了,他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難道大清早跑這麼遠就爲這一點事情麼?

  何道仁更覺得失望,原來他和張國樑說好這就是討論會,因爲學校不許開,纔到公園裏來,不曾想到這個會的本質完全不是那麼回事。這一件事彷彿在他火熱的心上澆了一盆冷水,他是又不高興又生氣。他心裏想着:“早知道這樣我不來了,我也犯不着還介紹一個人。”

  “誰沒有吃東西,這裏還有燒餅!”

  何道仁的肚子雖說有點餓,可是他也不願意吃那個燒餅,他氣得難過,吃燒餅辦得了什麼事!

  等到那句話說過了一些時候,趙剛又提議:希望哪一位同學再唱一個歌。

  向大鐘自告奮勇地唱了一個,他的嗓子雖然大,可是極不好聽,彷彿一面破鑼。唱完了之後,沒有人接下去,他又唱一回。

  張國樑失望地站起來,他很有禮貌地說他還有點事,不能再多耽擱,希望諸位同學原諒。

  向大鐘也不唱了,幾個人都望着張國樑的背影,一直到望不見的時候,趙剛纔喘了一口氣說:

  “好,我們正式開會吧,請劉珉同學記錄。”

  “等一等,主席,我有幾句話要說,這個人不是好路道,爲什麼要邀他來呢?”

  黃靜玲提出質問,何道仁很不好意思地說:

  “是我介紹他來的,因爲他碰見我,很熱心地談起討論會的事,我想,他一定極同情我們,我就告訴他我們要開會,他就很高興地來了。”

  “這就不應該,你也不知道他是怎麼一個人,高三的轉學生就有點可疑,說不定是哪方面派來工作的。”

  “那有什麼關係,我們又不是違法舉動,——”

  何道仁也不服氣地分辯着。

  “當然,可是他們可以用陰謀,——”

  “我纔沒有想那麼許多,我只想我們該合作,人愈多力量愈大。”

  “話是那麼說的,可是漢奸走狗我們不能容納!”

  黃靜玲忍不住了,站起來說,趙剛趕緊接下去:

  “算了,事情不要鬧得太嚴重了,何同學也是一番熱心,不過,不過有點不妥當就是了。好在那個人已經走了,我們正可以趕快開會。其實我們都還年輕,都是中學生,不配問許多事,可是現在的局勢不同了,世界在變,中國在變,自從失去了東三省,我們簡直站在國防的最前線上,我們不能安安靜靜唸書,我們必須要適合當前的環境,做一個時代的兒女。因爲現在我們分明看得出政府管不了我們,也不能保護我們,那我們只得自己管自己,自己保護自己——”

  趙剛停了停,把右手在光頭上抓了兩把,然後又接着說下去:

  “——我們不只要保護自己,我們還得保護北方的老百姓。我們說保護,其實我們又沒有武器,我們最要緊的是喚醒他們,將來也要他們自己保護自己。——這些事呢,本來是正當不過的,可是我們的校長不知道爲什麼要禁止我們,他總主張讀書救國,他可忘了老子的話: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

  大家哄哄地笑了一陣,黃靜玲覺得很奇怪,沒有想到這一個暑假,趙剛變成這樣能說話。

  “——其實我們退一步來講,我們不說教育老百姓,在我們同學之中不也有許多需要教育的麼?有念死書的,有成天吊兒郎當的,甚至於還有做密探的,做政府的密探倒也罷了,現在簡直做起日本人的探子來了!這真是,又應了莊子的話:‘哀莫大於心死,而身死次之!’——”

  黃靜玲又覺得一怪,心裏想:“趙剛怎麼把這些老古董讀得這麼熟!”

  “——學校既然不允許我們存在,我們當然不能一下就散了,在種種波折,種種打擊之下我們要更努力奮鬥,那才能表現出來我們的精神。”

  不知道誰鼓起掌來,趙剛趕緊止住,看到是李玉明,他就說:

  “——不要鼓掌,我們作爲在這裏玩的樣子,免得引人注意。其實說起來,凡是我們的會員,我們都應該時常聚會商討,可是事實上又辦不到,我們將來只好分配,每個人負責幾個人,這樣纔可以保持相互間的關係,我想我們應該有一個負總責的人,還要和其他學校取得聯絡,必須有一個人負責,此外我以爲還要一個文書,保存一切記錄,也還得有一個糾察,留意一切會內會外的變化,……”

  “我贊成!”

  “我也贊成!”

  “我想就由趙剛來負總責吧!”

  關明覺站起來說,大家應了兩聲好。

  “文書就由劉珉同學擔任,——”

  “我,我不成,……”

  “這用不着什麼推辭,又不是做官,這都是賣力氣的事。”

  “不是,不是。”

  劉珉的臉紅起來,她想說功課忙,忽然記起了趙剛方纔說的話,她就沒有說出口,她只把一支鉛筆銜在牙齒的中間轉着,不知道說什麼好。

  “不要緊,你就答應了吧,我可以幫你的忙。”

  黃靜玲很慷慨地說着,趙剛卻接着說:

  “劉珉同學答應了自然我們極高興,黃靜玲可得另外有職務。”

  “怎麼,我有什麼職務?”

  “你負聯絡的責任。”

  “算了吧,我頂不會交際啦!”

  “這又不是要你交際,不過要你和其他學校往來,你不是還有姊姊在大學,那方便得多。”

  一提起她在大學的姊姊,她的臉紅了紅,她不願意說什麼,就算是答應了。

  “至於糾察呢,我想向大鐘最合宜。——”

  向大鐘纔要站起來說點什麼,趙剛就緊着說:

  “好了,好了,這些事我們都分派定了,希望我們能分頭努力,象這樣的小集會,希望每星期有一次,這是第一次會,所以沒有什麼說的,以後我們就可以討論一些具體問題,誰還有什麼意見,請發表出來,——”

  正在這時候,空中忽然起了極大的轟轟的聲音,幾個人都站起仰頭看,就看到有九架飛機,分成三小隊,做低空飛行,在每一架的機尾上都有一個鮮血般的太陽。

  向大鐘把拳頭舉起來,罵着:

  “他媽的,又是鬼子飛機!”

  大家默默地望着,同樣地懷了憤恨的心情,覺得不能發泄,只有李玉明心裏很高興,他想着兩年後或是三年後。……

  大約過了一刻鐘,那些飛機才朝遠處飛去,大家互相望着,趙剛忽然露出笑容說:

  “我還忘記告訴你們一個喜訊,李玉明同學已經考上了航空學校,他不久就要到杭州去。”

  大家立刻把驚異,羨愛的眼光朝李玉明望,把李玉明看得倒不好意思起來,頭微微低下去。

  趙剛和他拉拉手,對他說:

  “希望你將來替我打下一架日本飛機來。”

  “也替我打下一架。”

  “還有我的。”

  “我也要你打一架。”

  “…………”

  “…………”

  幾個人都熱烈地和他拉過手,黃靜玲又說:

  “正好,連你自己的一架,整是九架;正好把今天飛的這九架都打下來!”

  “那你就是我們的英雄!”

  “不只是我們的,是我們中華民族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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