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

  停住腳步,望了望,才知道要去的那個公園已經走過來。她轉回身,有一點倉皇,想着也許過了約定的時候,就三步作兩步地趕着。

  迎門是一大座樹林,因爲葉子還沒有生出來,陽光就從稀疏的細枝間灑落在地上。有幾隻長椅放在那裏,經冬的風雪把油漆吹落了,露出本色的木質。有幾個託了鳥籠的人往復徘徊,有的掛在小枝上在一旁有味地望着。鳥叫着,有些是在樹枝間如意地飛來飛去,在籠裏的只能看着外面廣大的天地一面跳躍一面鳴叫。

  走出樹林就是一片草地,還只是萎黃的顏色,雖然春天已經來了。一小羣人在那邊打太極拳,有長了白鬍子的也有極年輕的,都好象跳到河裏摸魚的樣子。雖然她覺得那很好笑也很有趣,她也不曾停下腳步來,仍自急匆匆地向前走去。

  走過一座木橋,轉進一道花牆,走不了三五步,就踏上假山的徑路。還要經過一個小山洞,纔到瞭望湖亭。她一眼就看到靜茵和一個男人偎依地坐在那裏,向着面前的水塘出神。急遽間她不知道怎麼樣好了,他們好象一點也沒有覺得有人走上來,她想着:是不是要叫她一聲呢?或是故意做出些聲音來;她想這都不自然,她只能放重了腳步,因爲穿的軟底鞋,一直到了近前靜茵才驚訝地轉過身來:

  “呵,大姊來了,我們一點也不覺得!”她說着站起來,那個男人也站起來面向着她,靜茵就接着說,“這就是我大姊,——這是均,你知道的。”

  他們相互地點着頭,很不自然地在嘴角露出微笑。靜茵立刻就到她的身邊,拉住她的手。

  那個叫做均的男人有瘦長的身材,穿了一件灰色長袍,背部稍稍顯得一點彎,戴了一副眼鏡,顴骨那裏發着微紅的顏色,看得出來是一個還誠懇勤勉的青年。他好象爲了她稀有的同情,想說些什麼話的,可是在侷促不安之中他什麼也沒有能說出來,只是殷切地望着她們,有時覺得這不大合禮貌,就又把頭低下去。

  “我昨天才接到你的信——。”

  “好姊姊,你說,”靜茵等不及她說完了話就插過去,“我怎麼辦?到這時候我還不知道該怎麼樣纔好。”

  聽了這句話,那個男人陡地一驚,他慌張地叫道:

  “茵,茵——”

  可是靜宜還沒有等他說什麼就向靜茵說:

  “二妹,不要這樣,向前走纔是路,你不是早就想過了麼,就向前去。猶豫不定最不好——”

  “我也不是猶豫,我想到媽的病身子,爸爸這幾年又不如意,我這樣走了不是太不應該麼?”

  “自然你的事發作了爸爸會罵你,媽媽也許要抱怨你,她會想你,菁姑姑更該得意地說一陣;可是這些都算得了什麼呢?你知道爸爸這幾年的脾氣的,就是他能答應你把李家的親事散了,他也不見得能任你自己的意,你想,那時候怎麼辦呢?路原是由人走出來的,只要你有信心,就放膽去吧!”

  “是的,想定之後我們就該做到底。”

  “那纔好,你不必顧慮什麼,如果你已經望見快樂的影子,你就該趕上去抓住它,如果你錯過了,它就會飛得很遠,使你一生都追悔。”

  靜宜這樣說着,象十分傷感似的微微仰起臉來,看着面前的一抹青天;天是明潔的,卻使她那一雙稍稍溼潤的眼睛沒有着落。

  “姊姊,我走了,你也埋怨我麼?”

  靜宜被她這一句話說得直想笑了,這全不是她那麼大的人應該說的,突然想到站在她面前的不是那麼一個已經成長的少女,而是梳着兩個髮辮的十三四歲的孩子。

  “我怎麼會呢,你自己想想看,我只願意你們都幸福,生活得很好。記住,你不能再孩子氣,兩個人的生活要相互體貼相互諒解才行呢。”

  “我知道了,均的脾氣比我好得多,就是偶然我忍不住了,他也不會生我的氣。”

  “二妹,你不該有這樣想頭,你不能總想別人一定得讓你,你再也不是一個小孩子。你們的船訂好了麼?”

  “訂好了,今天晚上就要上船。”

  均回答她,靜茵又用一點疑惑一點恐懼的眼光望着靜宜,她自己的心裏想着真的自己就這樣永遠離開自己的家麼?她有一點不相信,她從來沒有離開過家的;於是她的眼睛就晶瑩瑩地包了一層淚水。

  “姊姊,我真不想這樣,我幾次走到爸爸的面前想和他好好說;可是我一看見他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我什麼都忘了,只得紅漲着臉又走開。——你想,姊姊,我要是能把這件事妥妥當當弄好有多麼好,我們總在一塊兒,……”

  靜茵說着的時節,眼淚就忍不住淌下來了,均又有點慌了,不知道怎麼樣纔好,靜宜掏出手絹來一面替她擦着一面說:

  “不要這樣,我們女兒家到了時候總要分開的。你走到哪裏都常常給我寫信,那不象沒有離開一樣麼?”

  “好,好,我常給你寫信,你給我信麼?”

  “自然我也寫給你,如果家裏的事辦好了,我也趕忙通知你,那時候你就又可以回來了。”

  “姊姊,可是有一件,我可不能向誰認錯低頭的,儘管這時候我的心還飄搖不定,要是定了下去,我就死也不回頭!”

  “要這樣纔好,”靜宜大聲地說,隨後放低了聲音,“你要是遇到什麼困難也該告訴我,我還能給你想法子的。”

  靜茵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急遽地點着頭,這樣把留在眼眶裏的淚珠又都搖出來了。

  “你看,你又哭了。”

  “不,姊姊,我沒有哭,我不哭了,我把淚珠都摔下去,我要笑了,我還不該笑麼?”

  靜茵說過真的笑了起來,溫煦的陽光爲她的淚和她的笑攪得顯着一點慌亂了,她突然又撲到靜宜的懷裏,止了笑,也沒有咽泣的聲音,只是緊緊地抱了姊姊的身子,把臉伏在她的肩上。

  均暗地把一隻手伸過去拉住了靜茵的一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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