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二十八

  爲了反對日本在華北增兵,爲了反對即將爆發的內戰新危機,幾千個熱血青年,又高擎起旗幟在××的街道上集會。

  那正是炎炎的六月天,太陽的熱力烤熔了街道上的柏油,熱烘烘地粘住人的腳掌,肥大的樹襯着蔚藍的天空,象靜物寫生畫一樣地安排在那裏,紋絲也不動,熱好象在空間凝固着,只有汗是流淌下來,一直落在乾燥的路上。

  這支人的洪流,一面呼喊着向前行進,一面漸漸肥壯拖長,應和着那熱烈的吼聲的召喚,市民們毫不遲疑地跨到隊伍中,這時自有一隻陌生的手遞過來一個旗子,於是自然而然地順着大家的呼喊他也喊着,合乎大家的心跳動他的心也在猛烈地跳着。

  轉過××街就是日本領事館,這整齊的行列用更大的聲音叫出來。

  “反對日本增兵華北!”

  “一致團結對外!”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有些聲音在抖顫,那不是恐懼,那是從心底發出的激奮。

  街道上佈滿了憲兵和兵,他們只是熱情地望着,從他們的眼睛裏也可以看出憤怒的火來,可是他們沒有那份自由投身到這支人的洪流之中,就是從那領事館窗口上探出來的圓頭顱,小鬍子,長着橫肉的臉也有點呆了,他們一向只看到那諂媚卑賤的中國人的笑臉,他們一向只聽到那婉順悅耳的語言,他們沒有想到中國人還會怒吼,也沒想到中國人還有氣吞山河的大憤怒。

  黃靜玲也來了的,她因爲有自行車,所以和向大鐘一樣擔任了糾察。別人走的是一條向前的路,他們卻穿梭似的往返跑着,雖然跑的不是他們的腿,他們的臉也格外紅漲,汗水不斷地淌下來,他們除開聯絡大隊,還帶了救急藥品隨時給中暑昏倒的人,可是他們中的一個,太熱心別人,忘記了自己,忽然他自己連車帶人倒下了,嘴吐着白沫,額上還跌出血來,這時自有許多隻手臂從隊伍中伸出來,扶起他撬開牙齒,把救急水灌下去,過後交給趕來的救濟隊。

  走到×××大街的時候,情形有些不同了,這裏沒有兵,可是有許多穿着黃制服的警察擋住了去路。還有許多穿着黃制服的警察已經衝過來,一場激烈的毆鬥又開始了。

  黃靜玲從後面趕到前面,到了之後,賡即從車上跳下來,她把車提到邊道上,正打算把車架好,再加入那場爭鬥,忽然有人連車帶人推了她一把,幾乎把她摔在街心。她憤怒地揚起頭來問:

  “喂,你這個人,怎麼這樣不講理——”

  她一看見那張架着黑眼鏡的胖臉,她就趕緊頓住不說下去,可是那個胖傢伙已經又把一隻肥手伸過來,緊緊地抓住她的膀子。

  “不講理?哼,我還要跟你找地方去說理呢!走,推着車,走!”

  “你幹什麼。呵,——”她不服氣地把車把一丟,用另外一隻手推着那隻胖手,“憑什麼你要抓住我?”

  “好,你還要動勁呢!——”他象是一點也不在乎地說着然後替她拾起了車把,一隻手還是緊緊抓住她,一隻手給她推着自行車,“小姐,我還得侍候您,我已經侍候您老大半天的了,從××街我就跟着您,您可真辛苦,該歇一歇了。——話我可跟你說開了,大家客氣一點,如果你還跟我扭,我可就要對不起你了!”

  黃靜玲不再說話,只是緊咬着嘴脣隨着他走,心裏想:“看他把我送到什麼地方去!”走了不很遠,就到了一個警察派出所,在那門前已經堆了十幾輛自行車,還有零零碎碎的什物,那個人把她的自行車也向那邊一放,就把她送到屋裏。走過一個小夾道,把她朝另外一個開着的門一推,她幾乎跌倒,有些手扶住她,等到定了定神一看,原來在這間一丈五見方的小屋裏,已經擠了三十多個人。她在那些人裏面看到向大鐘,他也看見她了,故意把頭一低,她也裝做不認識的樣子並不招呼。

  地下發出腐爛的臭氣,幾個小窗,開在靠屋頂的上面,就不會有空氣流進來。可是這三十多個人,每個人呼出的熱烘烘的氣,就使這間陰涼的小屋變成悶熱了。

  過一些時,一個穿了全副警官制服的人出現了,他得意地走進來,原來他穿着一雙直貢呢的便鞋,他有幾根鬍子,一半是黑的,那一半大約是被紙菸給薰黃了。他向四面看着,然後亮了亮嗓子,撇着沒有中氣的炸音說:

  “你們,你們是些幹什麼的,呵?——學生,工人,——幹什麼不好上學,好好做工?我們中國原來是文明之邦……堂堂大國……天下十三省,哪能有你們的份?……聽見了沒有,呵,呵——國家大事國家自有辦法,用得着你們狗拿耗子,多管閒事麼?你們是白白自己犧牲,死了都沒有人給你們伸冤,我就要過堂,李貴發,——”

  他一回頭,朝守在門口的警察叫,他一面答應一聲“有”,一面兩個腳跟朝一起靠攏。

  “——記住,要他們先提男的,後提女的,一個一個地來,不能亂!”

  說完之後,他邁着很威風的步子踱出去了,黃靜玲在心裏暗暗罵一句:

  “這個混蛋,到這陣他還重男輕女!”

  提到她的時候,已經近黃昏了,由於她的觀察,她知道有的人提出去就沒有再轉來,有的人卻被送進更裏面的院裏去。

  這一天已經很夠她受的了,她不知道出了多少汗。她很餓,可是那個玉米粉的蒸糕,只吃了一個就好象飽了,當她站起來朝外走的時候,她全身搖晃着,除了飢餓,她的兩條腿也痠痛了。

  當她走到警官辦公室的時候,那個警官也疲乏不堪了。他早已扯開衣領,不斷地揮着扇子,面前的一杯茶,淡得象開水一樣了。看見她來了,他就少氣無力地問:

  “怎樣,你也是遊行的一份子麼?”

  “我不是,我站在邊道看熱鬧,我的自行車碰了一個人的腿,他愣不講理,把我給抓進來了。”

  “噢,還有這麼一回事,——”那個警官張大了嘴,用力搖着扇子,好象要把風扇進去似的,“你說的是真話麼?”

  “當然是真的,大熱天,哪個不願意在家裏歇歇,誰還要無事找事,自己給自己找苦頭吃?”

  “這是正理,這是正理,——”這幾句話好象正打中了他的心,他懶洋洋地說着,“這麼熱的天,在家歇歇涼多麼好,要不是爲生活所迫,誰犯得上出來受罪?本來是麼,本來是麼,好,你到那邊具個結回家去吧,——記住下回有熱鬧少貪看,沾上事可不是玩的!來,再傳下一個!”

  她一面具結的時候,一面偷偷地望着他,看見他一仰頭,把那杯奇淡如水的茶又灌到肚裏,然後懶懶地叫着:

  “來呀,再給我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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