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

  兩三天,她的愁悶還解不開,反倒加上許多不愉快的事實。有一天,她接到靜茵的來信,她就匆忙地打開讀着:

  ——綏遠的抗戰,實在是一件使人振奮的事,那好象從我們的身上,脫去一件沉重污穢的外套,(可是我們還有好幾套穿在身上呢!)使人的心感到一份輕鬆,跟在你們的後邊,我們也發起了援綏募捐運動。

  我們很努力,發動了所有的學生,可是我想不到,在這個近代資本主義的都市中竟有許多不知道綏遠在什麼地方?你想,百靈廟和紅格爾圖那就連提也不用提起了!這的確是一件可悲哀的事。這裏的市民,並不是沒有那份熱情(有人說那只是一份湊熱鬧的心腸),聽他們說,在一二八的時候,市民的援助再熱烈也沒有了,他們有的簡直很勇敢地和那些兵士們一齊去奔赴死,聽說有一隊義勇團就是壯烈地犧牲了;大多數的人什麼都捐,乘着黑夜到前線去慰勞。我想那是因爲飛機不斷地在頭上轉着,炮聲也不斷地在耳邊響着,機關槍和着他急促的脈搏響着……如今,一切都離得這麼遠,他們看不見,又聽不見,無怪引不起象從前那樣大的興致。

  我並不過責他們,用他們短視的眼睛前望,原來也望不到五步遠的。而且大多數的人都被生活迷住了,或者說是纏住了,那些投機家這兩天正在公債上用功夫,金子也不放鬆,他們還很注意南洋的樹膠和美國的鐵路,……因爲那些好象更有關他們的生死存亡。

  可是最近的事實卻使我迷惑了,我不知道這些高貴的,可尊敬的市民到底懷了一份怎樣的心腸!你當然知道英皇愛德華第八遜位的事了,關於他遜位的事,我想你不會想到象我們的×將軍一樣“不愛江山愛美人”,他有他的苦衷。所以舊的勢力就不容許他存在,他情願退位,讓給他的弟弟約克公爵,就是喬治六世。

  這樁事在英國自然朝野震驚了,這不平凡的作法使保守的英國國民目瞪口呆,接着就是一位新皇登基,當然是由呆轉喜,總得大大慶祝一番了。我想他們的舉朝上下的歡騰是應該的,至於S埠的租界,英國人的勢力很大,商業機關也極多,當然也得有一番點綴,爲了他們的壯觀,早就有無數的中國苦力在爲他們流汗了。

  使我們所看到的,就是在外國人的指揮之下,一切都做得很敏捷,也都做得很好。在橋頭,在高樓的尖頂和大門,在一些公共的場所,早都用各色的電燈,排出大大小小的GR的字樣。英國的國旗,也列成好花樣,很整齊地列好。

  奇怪的是國人所經營的大公司也照樣在高入雲霄的樓頂上排出花樣,而且在今天,又懸滿了大大小小的英國國旗。

  我恰巧晚上有事情要到大馬路去,從我的寓所出來,還要經過那些日本兵的崗位,他們在黑暗的角落窺視着,可是他們的刺刀在暗中發着寒冷的光。

  我搭上電車,在這寂靜的路上,電車象飄浮起來似的向前飛奔,漸漸地走入了熱鬧的市街,漸漸走進那繁盛的區域。我還沒有注意,在我的身邊已經立滿了乘客,從他們的言語中我知道他們並沒有什麼事,不過乖巧地,搭上電車就可以穿行那條已經被人擠滿的大馬路。

  我遠遠地望見那許多燈綵,有的是轉着,有的在閃着,遠處還時時起着歡呼。當着我所坐的電車走到橋上,它就再也無法前進了。起先我們就坐在車上,許多乘客都伸長頸子朝外望,因爲他們已經算失敗,他們沒有能如願地達到他們的目的,他們也就不上不下地給擱在這兒了。我倒沒有什麼,我望着橋下的水,在那裏面我看到無數條曲曲折折的各色彩線。正當我出神的時候,賣票的卻來說車子要開倒車了,請我們走下去。

  其實當時我大可以坐在那部車上再回到我的住處下來,可是不知怎麼的心神一動,我也隨着他們下來了。當我下來之後,我就再也不能做我自己的主了,我就順着人們擁擠的力量緩緩地向前移動。人塞滿了那寬闊的道路,大半都是黃皮膚黑眼睛的同胞,你望我、我望你,身子卻有點不由自主地前進和後退。當着幾個黃頭髮藍眼睛的人過來了,那就顯得格外擠,因爲大家都跌跌撞撞地給他們讓路。更可恨的是,當着那些外國人歡呼的時候,我們的同胞也張開嘴叫着,誰知道他們叫的是什麼呢,誰知道他們從哪裏來的這份歡樂呢?

  我真生氣,我也真難過,這纔是一些殖民地的人民的嘴臉呢!我的心還隱隱地發痛,自從我來到S埠之後,我第一次看見這麼多的人,假使這人羣爲的是我們國家,喊的是不甘做奴隸的呼聲,那麼該使異族人如何瞠目而視呢?可是,如今都不是,連歡樂也說不上,在這麼遙遠的國度裏有一個國王登基,和他們有什麼關係呢?那不是比綏遠更遠了,他們不也是照樣看不見,也聽不見麼?

  不,我說錯了,他們也許能聽得見英國教堂的音樂和會唱,因爲這兩天連中文報紙也那麼熱心地通告有無線電收音機的人家,註明波度和時間,說是可以聽到英王登基的音樂。

  我實在忍耐不下了,我看得夠了,只要我把頭向四面一望,我就看見那許多蠢動着的露着茫然的目光的頭顱,那簡直好象在海面上浮着,我想那海該是血的海吧,那些血也該是爲抵抗侵略者的我們同胞的血!

  在一個岔路上我拼命地擠出去,這我才能自在地喘一口氣,我還是向北走去,走着僻靜的路,走向我那陰暗的街,在那街旁我依然看到兩手把着上了刺刀的步槍的日本兵,我走進去,上了樓,推開南向的窗,我還看得見在黑夜中閃動着的不同顏色的燈光,遠天是一片紅,我還彷彿聽見人們的歡呼,唉,我的心痛苦的跳着,我忽然記起了尼采的一句話:“在這麼多的痛苦的面前,快樂是可恥的!”玲,我們的痛苦還不夠多麼?我們的痛苦還不夠深麼?可是他們卻在快樂,不,快樂都說不上,快樂還是屬於別人的,他們不過是那麼愚蠢地隨在別人的身後叫囂,只要你能靜心想一想,你就知道我的痛心不是沒有理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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