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四十

  他們回家去,還沒有到的時候,老遠就看到了輝煌的燈光。在門前,燈光之下顯然地有一輛汽車停着。

  “怎麼,我們家裏也慶祝聖誕?”

  靜玲有趣地想着。她的驚慌一點也不存在了,滿心還覺得這個舉動再好也沒有。她是一面蹦跳一面走着路。

  到了門前,纔看到門大開着,電燈一直亮到裏面。

  “老王,汽車是四小姐坐回來的吧?”

  “四小姐?我沒見呵!汽車是請大夫的。”

  “請大夫,給誰看病?”她的心猛然跳起來。

  “我不大清楚,五小姐,好象是三小姐。”

  聽說是靜婉,她的心放下去了,她記得那個多愁多病身,總不會有什麼險症。

  一直走進房裏,情形好象就不同了,從樓梯上正走下來慌張的阿梅,她拉住她問:

  “怎麼,三小姐生什麼病?”

  “您還不知道呵,可怕死人,三小姐服了毒!”

  “服毒?”她簡直猛然間都忘記這兩個字的意義,她記得方纔一路出去的,怎麼會服毒了?剛要走進房的李大嶽,聽到這句話也趕過來,他們一齊急匆匆地跑上樓。

  果然,靜婉的房門開着,父親正往返地走來走去,他的臉不知道顯得多麼愁苦,一隻手在撫摸着光滑的腦袋。靜純站在那裏,深思地用手抓着自己的下頦,一個醫生和一個看護婦正在那裏施行洗胃的手術。靜婉躺在那裏,好象睡熟了似的,在兩頰上卻泛出了難得的兩朵紅暈。

  情形彷彿是很嚴重的,沒有一個人說話,壁上那張王大鳴的遺像也儘自伏貼地懸着。

  登登登的一陣樓梯響,菁姑跑下來了,探探頭望過一眼之後又登登登地跑上去。

  父親停住了腳步,煩惡地瞪了一眼,又自往返地走着。

  洗過胃之後,醫生不停地試着脈搏,注射強心劑,考驗心的跳動,那個看護婦還施行人工呼吸。從那個醫生的面容上看來,他並沒有十二分把握救活這個人,他時時也在思索着的樣子。

  靜玲提着腳退出來,她在靜宜的房門上,輕輕地敲了兩下,沒有迴應,推開門進去,沒有人,孩子安穩地睡着,那兩隻虎皮鸚鵡也偎在一起。她又走出來,輕輕帶上門。她悄悄地推開母親的房門,除開輕微的啜泣,什麼聲音也沒有。母親好象已經睡着了,只有靜宜伏在桌上,兩個肩頭一縮一縮地抽動着。

  她的聲音並沒有驚動她,一直她走到近前,低低地叫着“大姊,大姊”,靜宜把那淚眼模糊的臉擡起來,她的眼睛哭紅了,自從下山以後,顯然地她又瘦下去,看見靜玲,她的眼淚更多地流下來。

  靜玲沒有說話,把自己的手絹掏出來替她擦,靜宜就勢抓住她的手。靜宜的手那麼涼,使靜玲吃了一驚,她想把手縮回來,隨即止了這個念頭,她想該把自己所有的溫暖分給姊姊。

  過了些時,看到她的情感平復些下去了,她才問:

  “媽睡着了吧?”

  靜宜先點點頭,隨後才說明一句:

  “還是大夫給了兩片安眠藥。你不知道,媽媽一急,又吐了一大口血。”

  “靜婉呢?”

  “她也是吃安眠藥,用葡萄酒送下去的,大約吃了七八片。”

  “她爲什麼要自殺?”

  “誰知道呢?她回來的時候就象是醉倒了,後來纔看到藥瓶,趕緊去請大夫,她真是吃了。”

  “唉,我真想不到。——”

  “誰想得到呢?平時她又不愛說,只看見她成天愁眉不展,誰能想得到她真要自殺?唉,我總覺得只有我是苦命的,別人的幸福我分不到,別人的愁苦都有我一份。”

  “大姊,爲什麼你不——”

  “靜玲,不要問我爲什麼好不好?我的心煩得很,又難過得很!”

  “——眼看着這一年就要完了,還出這麼一件事!這還不急死人!別人都爲自己想,不替別人打算,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只有我,我是註定了的苦命!你看靜珠吧,也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爸爸看見靜婉回來,每天都問一次。——”

  靜玲纔要說一聲我看見她了,還沒有說出口,就想起那聲爆炸,她不知道到底這一次有沒有受傷的人。想起靜珠來,她總覺得不是自己的親姊妹似的,可是這一陣,她倒有點不放心。抽出手,又輕輕地走出去,看看李大嶽沒有在樓上,就跑到樓下去找到他,問着:

  “那個炸彈是不是會炸死人?”

  “這可說不定,威力是不大,好象放的人也沒有存心殺人似的,萬一站得太近,那,那就說不定了。”

  “我想她的運氣不會那麼壞吧?——”靜玲象自語似的說着,隨後覺得這句話不大妥當,就又糾正着,“我想不會那麼巧!”

  “但盼如此,靜婉怎麼又會自殺了呢?”

  “那誰知道,總是生活得厭倦了,——不費心力,不費體力,生活自然容易厭倦的。”

  一陣腳步聲,他們拉開了門,正看見父親和靜純送着大夫出來,那個大夫已經有說有笑的了,她就想到一定是脫了危險期。

  等到他們送客回來,她低低去問靜純,果然她的猜想不錯,可是父親還是極不愉快的樣子,他不再到樓上,就大聲地吩咐:

  “時候不早了,大家睡吧,告訴阿梅傍伴看護小姐,侍候點茶水,——”然後象想起了什麼似的,長長嘆一口氣,“你們都去睡吧。”

  父親說過後,獨自走進“儉齋”,隨手就把門關上了。

  在走上樓的時候她又問着靜純:

  “大哥,你知道她爲什麼吞安眠藥片?”

  靜純搖搖頭,她總以爲他知道不告訴她,就露出不高興的神氣說:

  “哼,不告訴我拉倒!”

  她上了樓,並沒有就去睡覺,她先到靜婉那裏去看,她還是睡着,那位看護小姐正捧着一本書在看。她們微笑地點點頭之後,她又到了母親房裏,阿梅正支一架行軍牀,靜宜也在一旁幫忙。“靜玲,你到我房裏睡吧,我要陪媽睡。”

  “好,阿梅,老爺要你陪着看護小姐坐夜。”

  “真的麼?”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阿梅感到極無味地應了一聲:

  “我知道了,五小姐。”

  終於在十九小時昏睡之後,那個安心想離開這個世界的人又被拉回這個世界裏,那個一心享樂的靜珠,卻頭上包着繃帶,回到家裏來了。

  當着靜婉醒轉來的時候,她自己真覺得象做了一場大夢似的,她幾乎都不記得那回事。她變得更沉默了,除開說了一聲,“我覺得頭痛”之外,她緊緊地閉着嘴。

  “那不要緊,再好好躺幾天就得好的。”

  那個醫生也高興地說,他於是又走到母親的房裏,診斷之後也說不要緊,只要好好休養幾天,再吃一點藥,就會沒有關係。

  這些好信息正象一陣春風,吹開每個緊皺着的眉頭,也吹上兩朵笑靨。只是一夜的光景,連空氣也象是改換了,那個捧着臉嚷痛的人獨自躺在牀上呻吟着,還是靜玲好,象是很關切地去看望她,問她:

  “爲什麼你的四個侍衛不保護你呢?”

  靜珠驚奇地從牀上坐起來,詫異地問:

  “怎麼,你也去了?”

  “我,用不着去,自然有人來送信。”

  “滾,小鬼,不跟你說,一點同情也沒有,人家在這裏難受你還在一旁取笑!”

  “我怎麼取笑你,我是真心想來看一看你的傷。”

  “傷倒不重,打進些細粒鐵砂,可真把人嚇死了。”

  “那也好,加點天然的裝飾!”

  靜玲說完立刻就跑出去,把門砰的一下關上了。轉過頭去,纔看見靜純正抱着青兒曬太陽。

  “你看見大姊嗎?”

  “她在睡覺,你不要去吵她,昨天晚上她一夜也沒有睡好。”

  “爸爸呢!”

  “在樓下吧。——”靜純回答她之後,忽然翻起眼睛來問,“你怎麼盡問我,不會自己下去看看麼?”

  可是她用不着下去,就在窗子那裏,看見他正在指揮僕人在打掃院子。李大嶽也好象很忙似的隨着他轉,父親好象比沒有發生事故之前還高興些。

  憂愁也好,快樂也好;忙也好,閒也好;日子卻是不等待人的,這一年的最後一天終於降臨了。

  父親今年好象有更大的興致,在三四天之內把樓上下的房子都打掃了一番。該結起來的紅彩已經在微風中飄蕩,紅緞的桌圍椅靠也都套上去,迎門的兩支大紅燭,早就高高地插起來了。

  父親的嘴裏總是在咕嚕着:

  “我們得熱鬧一下,鎮鎮不祥。……”

  李大嶽是父親的好幫手,靜宜卻在忙着食品。靜婉雖然好了,可是沒有下牀,還是那麼少說少笑的,母親遵從醫生的話,好好躺在牀上,她也很高興,因爲到底她是活過來了。靜珠解下繃帶,她的半邊臉上多加了些個細小的黑點。於是她時時用手遮着那半個臉。

  到晚上,一切都停當了,那張圓桌放在甬道里,母親的房門打開了,正看見他們那一桌人。兩支紅燭放在中間,跳動的火焰把快樂的光暈射到每個人的臉上,每個人都穿起好衣服。菁姑還和她的貓一樣,頭髮上打了一個花結。黃儉之套上馬褂,靜珠也着實裝扮了一次,那黑點居然看不見了,免得她怪累贅地要掩着臉。

  雪又降落在這黑色的土地上,或遠或近的爆竹不斷地響着,還有那象原始音樂的合奏,總是伴着龍燈和彩獅。黃儉之鄭重地站起來,他的手裏擎着幾個月沒有碰過的酒,兩隻眼向四周看了一圈,才說:“這一年,不管好歹也算過去了。古人有言‘福不雙至,禍不單行’,我們這一年遭的禍可真不算少了。幸虧靜宜還好,是個好孩子,任勞任怨,把這個破爛的家算是撐住了。今天,是這一年的最後一天,我想年月既有一個結束,我們的不幸也該到了一個結束,讓我們今天同飲這一杯酒吧。”

  黃儉之把那打了許多皺的眼左右望着,一桌的人都站起來舉着杯子,他忽然有點感觸,一顆老淚滾到酒杯裏,他就一口喝下去。

  靜玲也吞下去,覺得不對味,可是她的心裏卻暗暗想着:

  “這不是一個結束,這還只是一個開端!”

  她沒有說出來,遠近的爆竹更繁密地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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